自甘州被圍，此時已近三月。這三個月裡，甘州城危如累卵，但神奇的至今未破。

　說神奇，其實也不神奇。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這小冰河期的天氣又比尋常年景更冷幾分，一到冬天，端的是滴水成冰。然而，布日哈圖此次出兵偏偏就是在冬天，一開始固然憑借這種出其不意撈了巨大的好處，可是一旦沒有驚破甘州開城投降，接下來可就不好辦了。

　布日哈圖最大的優勢是蒙古人出兵相比漢人真的幾乎可以看做沒有後勤，劣勢則是他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

　前者使他快速殺到大明西北境內，來不及調度的明軍被他分割包圍在各處城池、塢堡之中，而城池、塢堡之外因為無力抵抗，自然被他輕松劫掠。只不過，接下來的塢堡攻伐就開始有些難度了。

　這事兒至少得從這二十余年的大明邊防建設說起。當年戚繼光建議加強長城防線，以京師為中心從山西至遼東修建空心敵台。此建議被朝廷采納，不過花費甚大，因此建設完成之後，朝廷有好些年沒有繼續這樣的工程。

　等到後來高務實逐漸豐裕朝廷府庫，新的固邊計劃便開始醞釀，但此時並沒有在防禦工程問題上發力，而是加強軍隊武備，為擊滅察哈爾部積攢力量。再然後，北伐大捷，察哈爾西遁，西北邊疆的防衛問題就成了新的當務之急，因此高務實開始撥款加固西北邊防。

　然而西北防務和京師北線防務面臨的問題有所不同，京師北線的內線基本上都算是人口稠密地區，兵力密度也很大，每隔一定距離建設一處空心敵台，就能組成很好的防禦體系，可是西北就大大不同了。

　西北雖然也有長城防線，但是當地人口密度遠不如京師附近，無論從物資豐沛角度，還是從人力運輸能力角度，都不可能供應密集的長城空心敵台防線，因此只能按照原有的西北防務基礎來進行加固。

　原先的基礎是什麽呢?就是“廣闊地域，散布塢堡”，然後每個塢堡集中當地主要的物資和兵力，一旦遭遇敵襲，盡可能快地將周圍轄地百姓遷入塢堡進行集中防禦。

　這是生存環境造成的客觀現實，就算高務實再厲害也改變不了，所以即便他連續幾年撥款加強西北防務，也只能把這些塢堡擴建、加固，最多盡量搞出一些“中式棱堡”、“中式星堡”式的新型塢堡來。

　然而高務實沒有料到的是布日哈圖對甘陝地區派出了許多細作，把這些事情了解得頗為清楚，因此選擇了在冬天這種一貫被認為不便出兵的時間率領蒙古騎兵長途奔襲，結果很多塢堡周邊的百姓來不及撤入塢堡之中。

　萬幸的是，也正因為是冬天，不少人原本就跑回了塢堡貓冬，這又客觀上降低了損失，同時加強了塢堡本身。

　布日哈圖擄掠完沒有防備的塢堡之外各種居民點後，發現掠奪的物資仍舊不足，被迫開始進攻這些星星點點分部的各處塢堡——這裡要補充一句，他的主力不做這件事，而是屯駐在甘州城外，以防甘州的明軍主力出城威脅他分兵之後的搶劫小分隊。

　在這件事上，布日哈圖其實過慮了，甘州明軍並不認為自身的力量強到能出城作戰。這也好理解，甘肅兵力原本就比較有限，這幾年大明的軍事調度能力又一直在往朝鮮戰場傾斜，甘肅這邊能守得住城池就謝天謝地了，哪裡敢出去和布日哈圖大軍硬撼?

　即便甘州城內的明軍知道布日哈圖把大軍分成多支到處劫掠，可人家畢竟是蒙古騎兵，一旦發現明軍出城，他們完全可以憑借機動力快速聚集，然後來和明軍野戰。

　甘州明軍又不是禁衛軍，甚至都不是薊遼主力的水平，可沒有把握能野戰破敵。因此，在聽說肅州被偷襲陷落之後，甘州明軍立刻就打定主意:堅守待援。

　相比肅州只有一個肅州衛駐防而言，甘州的兵力可就充裕多了，除了甘州五衛之外，還有內遷多年的罕東衛和沙洲衛，一共高達七個衛，誠然是甘肅明軍主力所在。

　然而明軍一衛滿編也就五千六百人，七個衛加起來也不到四萬，而事實上甘州這七個衛還沒有一個是滿編的，實際上總兵力只是勉強在三萬左右。考慮到他們裝備也不如薊遼、山西之邊軍主力，不敢出城野戰也就說得過去了。

　畢竟布日哈圖此來號稱十萬大軍，自家贏面已經夠小了，萬一要是丟了甘州，那才真是西北的滅頂之災，萬不能這般浪戰。

　如此一來，甘肅就成了遍地刺蝟的模樣，甘州是大刺蝟，各處塢堡是小刺蝟，布日哈圖在甘州試探著攻城兩次，兩次都被棱堡式城防火力打得毫無脾氣。

　他本想複製挖地道在城下爆破城牆的舊智，可惜甘州這邊老早幾年就收到兵部的訓誡，對此嚴加防范，每每對挖地道然後用火藥炸塌，亦或者倒灌毒煙、金汁(屎尿)，反讓蒙古兵損失不小，叫苦不迭。布日哈圖隻得作罷。

　強攻打不動，炸牆行不通，布日哈圖開始格外羨慕起明軍的巨炮來。所謂巨炮，就是明軍的一號炮和二號炮。甘州因為軍備優先級不高，一號炮只有四門，每個主城門有一門。二號炮十六門，每個城門有四門。雖然總量不多，但架不住威力大、射程遠。

　當年高務實北伐察哈爾乃是進攻戰，而且察哈爾也沒有什麽堅固工事需要他動用巨炮，因此全軍所攜帶的火炮都是三號炮和四號炮，這就使得布日哈圖也缺乏對明軍巨炮的直觀了解。

　於是，當甘州城頭第一次一號炮開火時，整個蒙古軍都被震驚了，赫然發現自己扎營的位置離甘州城牆太近，簡直是把自己腦袋頂在對方槍口上。得虧了甘州守軍使用巨炮的經驗也不太行，幾炮下來都離布日哈圖的九斿白纛太遠，只是炸死——或者說砸死——了百八十號倒霉蛋。

　然而，這樣的巨炮到底還是震懾住了蒙古大軍，布日哈圖鐵青著臉下令全軍後撤五裡再扎營，並從此開始和甘州明軍隔空瞪眼叫罵的單曲循環。

　當劉綎帶著本部及兵部調撥給他的先頭部隊抵達山丹衛時，布日哈圖二話不說，立刻下令拔營西撤。他不知道的是，劉綎也在此時下令暫停前進，同時派出十支探馬分別查探前方情況。

　這裡得交代一句，甘州就是後世張掖市，而山丹衛即張掖市東部的山丹縣，是甘州以東第一座可以屯駐數萬大軍之處，兩地相距約一百裡出頭。

　一百裡可不遠，尤其是對於蒙古騎兵而言。劉綎敢直接頂到山丹才止步，足見其膽魄。當然，他也有這樣的資格，同時……也有這樣的心情。

　之所以說心情，因為他是南軍將領，當初可沒撈到對察哈爾作戰，而大明對於軍功的獎賞卻歷來以對蒙作戰時給得最高，所以他此番也是憋著一口氣想和蒙古人好好見個真章，看看他們比“南蠻”、“東夷”到底強在哪兒。

　不過，布日哈圖看來並不想給劉綎這樣的機會，他選擇了直接解除包圍，撤兵走人。

　說實話，劉綎沒想到這一點，因為按照他的想法，布日哈圖有十萬大軍，他此來卻隻帶了三萬前鋒，就算加上甘州守軍，兵力仍在劣勢。

　何況，他所部風塵仆仆，甘州則是被圍數月，顯然都應該是不在狀態的疲兵——所以他才會停在山丹嘛——而布日哈圖卻是以逸待勞，甚至可以說是“守株待兔”，他憑什麽不戰而走?

　因此，當劉綎在次日一大早獲悉探馬回報，說布日哈圖已經西撤時，第一反應居然是:布日哈圖這廝想要殺老子一個回馬槍?

　對於布日哈圖，高務實是給劉綎打過預防針的，因此劉綎可不敢小瞧了這位——高閣老何許人也，他都特意交代必須小心應付的人物，不可能“不戰而逃”啊！所以這其中必有緣故……不對，必有陷阱！

　因為這樣的想法，劉綎不僅沒有立刻進軍甘州， 反而在猶豫了一番之後下令再休息一日，同時再次派出探馬，要求他們每人配備三匹良馬西探兩百裡，一定要探明蒙古軍確切動向才準回報。

　當然，他也沒忘了聯系甘州城中，有兩撥探馬的任務則是帶著他一式兩份的親筆信送往甘州，告訴甘州方面說朝廷援軍已然抵達。不過劉綎在信中再三交代，切勿因此放松警惕，必須在親眼看到自己的大軍抵達甘州城下之後才能慶祝。

　甘肅巡撫徐三畏當天半夜收到了劉綎的親筆函。對於劉綎的小心謹慎他倒很是滿意，但對於劉綎居然敢指點他做事則很是不快。

　本撫知道你是高元輔的麾下愛將，也知道你妹妹在南寧侯府的特殊地位，可是無論如何你也只是個武將！本撫乃是萬歷五年進士，比他高元輔還早一科呢，如何做事輪得到你來指點?

　不過話雖如此，徐三畏暫時還需要劉綎穩定甘肅局面，因此暫時將這口氣咽了下去，寫信回復道:聞劉帥至，學生喜不自禁，乃置酒城中，預為劉帥破敵溫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