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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輔》第二百六十五章 壽宴上的爭論(下)
兩位尚書吃了癟,兩位相公隻好親自出馬,但親自出馬也不是亮個身份就能鎮住高務實的,總得拿出點說辭來才行。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裡,兩位尚書吃癟固然是真,但其實已經將平時常用的說辭都用了一遍,什麽害民論、無用論,剛才實際上都已經講過了。

  在這種情況下,兩位相公又有什麽殺手鐧呢?

  剛剛遞補為文淵閣大學士的王錫爵王閣老端坐席間,但上半身卻轉了過來,朝尚書席面上的高務實笑道:“錫爵久聞大司徒能言善辯,咳唾成珠,不意今日有幸得見,果有諸葛武侯之遺范。

  不過大司徒一定知曉,老子曾在《道德經》中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孔子亦在《論語·裡仁》中言:‘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又在《論語·學而》中道:‘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

  高務實淡淡一笑,朝王錫爵微微拱手,道:“荊石公教訓的是。只不過,方才所論之事關乎朝廷大政,務實雖德薄才淺,亦不敢以個人之俗名凌駕於天下之政略。

  我實學一宗,素來講究所為之事必當有利於天下,切忌蟻羶鼠腐,狐媚猿攀,是以但凡論政,務實歷來不敢諱言。再有,正所謂燈不撥不亮,理不辨不明。若是辯理無用,我等讀書十載,寫就時文千篇,所為何來?”

  王錫爵心中一凜,暗道:高求真果然善辯!我以君子之方欺他,他根本不肯上當,所言之意無非是說,他因為忠於朝廷、忠於天下之大政,即便舍了這君子之道也在所不惜。

  高務實這個回答確實有點說道,因為對於一般的讀書人而言,首要的關注點並非自己算不算“能臣”,而是自己算不算“君子”。在此時天下大多數文人的心目中,一個人首先應該是君子,其次才好去爭取做個能臣。

  王錫爵他們所屬的心學派就是這種思路,甚至傳統的理學一派,也即通常而言的中立派,其實大多數人也持此態度,惟獨實學派裡頭有些人對此抱有異議——譬如高務實現在就明確表達了這種思想。

  當然,高務實的表達其實並非“我哪怕不算君子,但我至少可以做個能臣”。他表達的意思是“如果要我做個選擇,那麽為了成為能臣,我寧可不做君子。”

  這兩種意思看起來差不多,但實際上有個先後順序在裡頭,有個因果、取舍在裡頭,意義其實就大不一樣了。

  王錫爵呵呵一笑,道:“大司徒年未而立,學問既精,思慮又疾,以此學問思慮,論辯自然無人可及。不過,治大國如烹小鮮,為政者素來最忌操切。

  天下間有許多事原本或許都是好事,許多政策原本或許都是善政,然則一旦操之過急,一應大政累積在一塊兒施為,就可能適得其反。

  一如此前朝廷急於積攢錢糧,為攻略察哈爾而準備,結果鬧出西北之亂。去年大司徒收天下財權於戶部一衙,新設兩署十三司,此大政也。此大政行之是否有效,是否另有意料之外的變數,這都需要時間長期觀察,不能僅以去年收支之數超越以往,便言之鑿鑿,認為必是善政無疑……”

  “施政是否有益,益中是否有弊,的確需要時間來證明。在這一點上,務實完全同意荊石公之論。”高務實點了點頭,道:“不過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

  去年戶部收攬天下財權之舉,即是為西北之亂‘反求諸己而已矣’。見兔顧犬,亡羊補牢,雖前禍已然,亦可為後患之補也。

  至於荊石公所言之中論及今施政操切,務實雖當自省,不過這些‘大政’原本便是環環相扣,互為依存之政。前政即出,後政自當隨行,否則瞻前顧後,恐怕反而錯過時機,將來再欲行之,條件已然不再,豈不悔之晚矣?”

  無論閣老席還是尚書席,見王錫爵與高務實這兩位大學霸開始引經據典地對戰,都不禁有些暗暗興奮。說起來,大家都是學霸,這兩席之上,當年考試成績最差的周詠也是三甲同進士出身。

  按照科舉三年一度,一次約莫取三百人來說,同進士那也是平均每年只在全國挑一百號的人才,那學問能差得了?至於其他諸位就更不必說,基本都是二甲出身,甚至申時行申元輔乾脆就是狀元公。

  習武之人有機會和勢均力敵的對手對戰,幾乎各個都是興奮不已,摩拳擦掌想要好好較量一番,讀書人難道便不是了?無非一個動手,一個動口罷了,而身為內行,能夠觀摩高層次的對戰,原本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何況一般而言到了閣老、部堂這個層次,除非是在禦前,否則很少會親自下場“交手”了,自然更加不容錯過。

  不過,觀戰者固然開心,參戰者卻未必,比如王錫爵此時就有點煩高務實的應對手段。

  別以為他倆都是引經據典,就以為兩個人是在同一個頻道論戰,其實不然。雙方實際上都是在互相設套,王錫爵的引經據典是為了將高務實拉進他王閣老的主場,反之高務實的引經據典其實也是為了將王錫爵拉進他高部堂的主場。

  什麽主場?王錫爵的主場叫做“君子德操”,高務實的主場叫做“天下為公”。

  例如剛才高務實用孟子的“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來形容西北之亂以後他出任戶部尚書並收攏天下財權之舉,其實就是擺明了“我眼裡只有‘公德’而無‘私德’,任何私德到了我這裡,都是為公德服務的。”

  為什麽是這個意思?先看看他引用孟子的那句話本意是什麽。

  孟子說:“愛別人卻得不到別人的親近,那就應反問自己的仁愛是否夠;管理別人卻不能夠管理好,那就應反問自己的管理才智是否有問題;禮貌待人卻得不到別人相應的禮貌,那就應反問自己的禮貌是否到位——凡是自己的行為得不到預期的效果,都應該反過來檢查自己,自身行為端正了,天下的人自然就會歸服。”

  其實高務實沒有引用完,後面還有一小句,是“《詩》雲:‘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大概意思就是:“《詩經》說:‘常思慮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天理,以求美好的幸福生活’。”

  這段話的本意其實是說人際交往,孟子經常論及這些,比如在《公孫醜上》裡,孟子就說過:“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意思都是一樣的。

  本質上來說,這些話是從個人品質來說的,其主旨提倡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凡事多作自我批評。也就是孔子在《論語·衛靈公》所說的“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但這句話本身也可以升華,例如從治理國家政治說,孟子這番話的意思就可以升華為正己以正人。如孔子在《論語·子路》中說的那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儒家政治歷來強調從自身做起,從身邊事做起,所以多與個人品質緊緊連在一起,而自我批評則是其手段之一,其相關論述在《論語》和《孟子》中可以說是不勝枚舉。

  什麽“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什麽“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都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強調個人操守,那是心學派這個“道德實學”所擅長的主場,而高務實的實學,乃是治國理政之實學,他必須把話題控制在治國理政上頭才算主場作戰。

  因此高務實不等王錫爵出招,便自己反客為主,先用一段講個人操守的“聖人之言”升華到治國理政,提前把戰場給轉移了去。

  這樣一來,王錫爵要麽就和高務實在治國理政的細節上和他直接過招,要麽就得想法子再把戰場轉移回去——但高務實這種提前轉移戰場的行為,本就表明了高務實知道談個人操守是他王閣老的預定手段,於是高部堂明確表示不打算接這個招:有本事我們就事論事,你別和我玩這套兜圈子的把戲。

  於是王閣老就很煩了,在這種對方已經知道自己手段的情況下,還想把戰場拉回來幾乎不可能。正如萬壽節之前申元輔所言,高務實絕對不是官場雛鳥,算起來這小子當了二十年官了,而且早就有“中樞經驗”,絕對是站得高看得遠的那一類。

  因此,如果他王閣老繼續把戰場拉回個人操守,高部堂一定毫不猶豫又轉回到治國理政,那這樣一來,雙方幾乎就只能是雞同鴨講自說自話,到最後可能看似爭得激烈,其實說完了之後就會發現,兩個人實際上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沒說,就等於王錫爵失敗了,因為高務實其實是先出招的一方——《革新驛站疏》就是他出的招。你王閣老沒把《革新驛站疏》給噴掉,當然不可能算你贏了啊。

  申元輔作為早年學霸,官場經驗也足夠豐富,自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其中的門道,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肯定辯不出個所以然來,必須得換個思路了。

  眼下的問題是高務實不談個人操守,他隻談治國理政,隻肯就事論事。

  申時行其實早就見識過高務實治國理政的本事——見識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和他談治國理政,和他就事論事,這種仗實在不好打。

  可惜這仗不打還不行,因為心學派不能讓《革新驛站疏》裡提到的那些做法在高務實的推動下順利進行下去。

  為什麽啊?是《革新驛站疏》對心學派有很大的危害麽?

  那倒不是。本質上來說,高務實在《革新驛站疏》裡提到的一些改製辦法都是在自折羽翼,頗有一點割肉飼虎的意味,心學派方面反而沒有多少損失——畢竟物流這一塊原本就是京華系的強項,心學派背後的金主們在這個行當裡涉足得很少。

  心學派的金主主要是做什麽的?田地、蠶桑、紡織、淮鹽、海貿等等,其中與京華形成比較強烈對抗的方面其實只有海貿。

  但理論上來講,海貿這一塊所謂的與京華對抗,不如說是競爭,而且這種競爭基本上還是公平競爭——因為京華並沒有恃強凌弱,仗著海上強大的武裝實力不準江南海商去哪裡哪裡行商。

  京華了不起也只是收了個保護費,並且這保護費也不是強行收的,你不交也行,只是在外海沒有京華艦隊的同行,也不準掛京華的書劍旗——那意味著遇到海盜你就自求多福了,所以實際上江南海商們絕大多數願意交這筆錢。

  但為何江南海商們還是把京華看做大敵呢?因為確實競爭不過。

  首先,京華從造船水平到貿易規模,全方位碾壓了江南海商;其次,在貨物本身方面,京華很是擁有一批壟斷性的商品不說,其在江南購貨進行“外貿出口”的能力也不比江南海商差——因為京華一來物流佔優,可以自己去運貨,二來市場規模更大,銷量方面更有保障。

  換了你是一位大絲綢商人或者棉布商人,你也肯定樂意把貨物給京華啊,省時省力不說,利潤來得幾乎是坐享其成。

  既然如此,為何申時行還是要反對《革新驛站疏》呢?原因有二。

  其一,京華自廢武功,往自家物流能力上砍一刀,這事在申時行看來必然有詐。或者不說有詐吧,那至少是一定有其他後手。

  什麽後手?申時行左思右想,認為高務實不會真的一刀把自家物流砍廢,因為京華的物流不是它京華獨門獨戶做起來的,為京華“打下手”的人非常多,這些人的利益高務實不可能不管不顧。

  那麽,丟掉“革新驛站”裡頭的那些買賣之後,這股力量要怎麽用起來?無非是繼續擴大海貿,把這股物流力量加強到在江南地區收購各種貨物之上。

  這就要了命了,意味著江南財閥們的本地供應鏈都會受到京華系的強勢擠壓,雙方可能在江南貨物供應上打一場大決戰。

  京華的實力如何?反正申時行絕對不會小看半分,他寧可選擇從朝廷層面狙擊《革新驛站疏》,也不願意看到京華在表面上的自廢武功之下,卻去心學派的江南老巢攪風攪雨。

  因此申時行不得不開口了。

  只見申元輔哈哈一笑,擺手道:“大司徒說‘前政即出,後政自當隨行,否則瞻前顧後,恐怕反而錯過時機’,誠哉斯言。不過大司徒近來諸事繁忙,恐怕還不知道錦衣衛日前剛從察哈爾傳來的一個消息——這次的時機,怕是真的隻好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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