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朝廷天使,程文可以代表大明皇帝對“大明金國”的順義王“轉達”聖意,但是眾所周知,大明朝廷真正能威脅土默特的部分主要是貢市,而貢市的主力則是以京華為主力的北方商業聯盟——即京華、晉商、陝商的大聯盟,而這個商業聯盟的實際決策者就是高務實。
這個沒有正式掛牌成立的商業聯盟如果要溯源的話,其實就是由當年張四維家族、王崇古家族和馬自強家族組成的三家聯盟,再加上後來加入並成為主宰力量的京華而形成的。
既然是以這四家聯盟形成的大聯盟,那麽從他們的出身就可以發現,實際上這個聯盟與其說是北方商業聯盟,倒不如更加肯定的改掉兩個字,變成“實學商業聯盟”。
是的,如今的北方基本上就是實學派的天下,無論政治、軍事還是商業,實學派都佔據著最為重要的位置,擁有幾乎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力量。
當然,實學和心學是如今的“顯學”,雙方的爭鬥更加表面化,但並不說在大明天下已經只剩這兩家政治理論或者理論學說,傳統的理學和反理學力量都是存在的。還有一些既在一定程度上反對理學,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對實學,一門心思想要改良或者取代心學的“道德實學”也存在——沒錯,這個說的就是還沒有正式形成東林黨的顧憲成那一批人。
總而言之,大明天下的思想體系其實非常多樣化,各個思想體系、政治派系之間的關系異常複雜,有矛盾衝突也有兼容並蓄,有不共戴天也有消化吸收。這些東西如果真要攤開了講,沒個十萬字都講不出個名堂來,絕對不是如某些言必稱明朝禁錮思想的人所形容的那樣,所有人都被限制了思想,永遠不思進取。
當然,思想進取和最終未曾跳出某些怪圈之間必然有其他的原因在發生作用,這在原歷史上其實主要是因為思想形態和手中掌握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力量有關。很多進取派的努力之所以失敗,不是他們思想不夠先進,而是手頭力量不夠強大。
高務實奮鬥二十年,其實主要就是做了一件事:我從不滿足於思想先進,我還一定要有強大的力量。
現在的高務實基本上已經可以自信地宣稱自己力量強大了,至少此時此刻的程文就有這樣的自信,可以依靠“力量強大”來迫使土默特就范。
什麽樣的力量稱得上強大,能讓他覺得自己足以迫使土默特就范?
在他出使之前,高務實曾經告訴他:“及至今日,土默特王庭歲入之九成皆與貢市有關,而七成與我實學派直接相關。”
有這句話打底,程文覺得自己除非發了瘋,要求把漢那吉自戮,否則絕大多數條件都一定不是把漢那吉所能反對的——當然也絕非鍾金哈屯能夠反對。
正如高務實經常就經濟控制的效果對他們實學派核心人士所解釋的那樣:讓人走慣了坦途大路,他們就絕對回不去羊腸小道。
此時此刻不同於彼時彼刻,二十年後的今日土默特絕不同於二十年前,明明稱臣卻還有非常強大的獨立能力,更不是三四十年前可以動不動殺進關內逼得京師戒嚴百官震怖的時代。
如今的土默特,早已在實際上成了大明的經濟體系一部分,一旦大明要對他進行經濟打擊,整個國家都會瞬間陷入嚴重的危機,動蕩毫無疑問,顛覆也未嘗不可。
這種情況就好比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那十年間的米帝,對於全世界“自由貿易體系”之內的任何經濟體都掌握著近乎生殺予奪的力量,因為他擁有整個體系內最強大的實力和絕對的支配權力,可以調動整個體系封殺任何其他經濟體。
他是整個體系的核心與基石,而你只是他體系裡的一環。你若是小國,不依靠他就得死;你若是大國,不依靠他也很難發展。然而你依靠他,他開心可以給你分一杯殘羹冷炙,若是不開心了,想讓你死,你還是得死。
這就是體系核心地位,它帶來的就是支配力,乃至於絕對霸權。
紅朝“奪權”的過程其實是很辛酸的,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原本二十世紀初年,米帝就感覺到了紅朝出現了崛起態勢,正打算進行打壓,不料“911”爆發了,米帝一時忙不過來,耽誤了幾年。
數年後戰爭看似基本勝利了,騰出手來的米帝開始講“重返亞太”,再次準備扼殺紅朝崛起。誰料次貸危機引爆了世界經濟危機,產業空心化的米帝和絕大多數老歐洲急需紅朝的工業能力救場,一大票歐米政要紛紛改旗易幟將紅朝稱為救世主,而紅朝也知道自己還離不開這個體系,隻好喊出“救米帝就是救紅朝”,含淚放血救了他們一把。
這一波操作固然導致國內受到了不少影響,但從全球宏觀層面而言還是再次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得以繼續留在這個“自由貿易體系”之內蓄勢崛起。
當然,米帝此刻對紅朝的警惕已經前所未有的高漲,直接導致了後來某位特別靠譜、什麽都懂的總統乾脆掀桌子,表示老子不玩了——明明是老子建立的體系,怎麽現在老子說話越來越不管用了啊?那還和你們玩個毛線!
再後來的事情發生不久,大家都比較清楚,就不多說了。總而言之,以此對比當前的大明,只是要說明一件事:生產能力真的特別重要,它實際上決定著一個國家真正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而越是全面的生產能力,就越能使這種力量不僅強大,而且堅不可摧。
二十世紀末的那場亞洲金融風暴,如泰國等國家本來也有自己的優勢產業,但只要米帝想要去剪羊毛,它就一點辦法沒有,只能如待宰羔羊一般任人宰割,而如紅朝那般並不把某些重要產業開放出來的國家——尤其是金融——在同時有用足夠全面和強大的生產能力時,米帝也沒什麽太好的辦法,至少很難硬來。
這就好比米帝是一條牙尖嘴利的鬣狗王,它聯合盟友一起來戰鬥時甚至可以咬死獅子,但它往往奈何不了刺蝟。而當這隻刺蝟的體量越來越大,大到形成質變之時,狗群除了狺狺狂吠,也就再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當前的大明就是東亞體系絕對的主導者,也在高務實二十年的努力下逐漸取得實際的支配力量,對於其滲透最深、影響力最強大的土默特,大明已經可以做到我說往東他絕不敢往西的程度。
當然,為了確保這樣的力量不會出現米帝後來的那種衰落,高務實也需要汲取米帝的教訓,不能搞得大明產業空心化——當然目前看不到這樣的趨勢,因為……
怎麽說呢,中國人其實從歷來的傳統思維上就對於產業空心化有一種本能的厭惡與排斥。這是農耕文明的特質,即生產資料是最重要的財富,所以我一定要自己牢牢掌握。這種文明與海洋商業文明(其實說海盜文化也未必不可)有本質上和根源上的區別。
農耕文明思維裡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凡我所需,必須自產”,因為自產才是最有保障的,我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你看,全世界幾乎所有的神話體系裡都有大洪水,惟獨中國的神話故事走向不同。其他神話中人們面對大洪水都是逃命、認命、最後反思自己並向“神”乞求恕罪之類,唯有中國不同,中國神話的反應是“大禹治水”。
大洪水了不起啊?洪水來了,老子就治水!想讓老子屈服,你TM哪根蔥?
這,就是“命運必須由我自己把握”的最佳詮釋,就是“人定勝天”思維的最佳表現。
中華文明很可能是唯一在骨子裡就不把神靈放在眼裡的文明——只要你敢擋老子的路,管你是神是魔,老子一樣照抽不誤。
當然,反過來如果你能“保佑”我,我也還是願意給你捏個泥塑,在想起來的時候順便給你上柱香的。不過一旦發現你這神靈沒什麽鳥用,那不好意思,滅神滅佛這種事在中國歷史上那是太常見了。
誰說中國傳統文明形而上、不實際來著?還有比這更實際的嗎?
所以“實學”簡直是文明的複興啊!
程文就很好的詮釋了這種“實學”思維,呃,也或者說是實用主義思維。他在聽完把漢那吉和鍾金哈屯各自的表述之後,很明確地道:“朝廷對於順義王及所部的內部事務一貫不多干涉,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想必也會如此。
不過,朝廷畢竟是朝廷,順義王及所部亦是朝廷之臣,是我大明皇帝之臣。故當朝廷有所征召調遣,順義王所部亦須嚴格遵行。無論如何調配,皆不能誤了朝廷大事,否則漫說皇上遷怒切責,即便只是大司徒一怒,恐怕……也是不好受的。”
原本把漢那吉與鍾金哈屯就是一對崇明派、恐明派夫婦,聽了程文這話自然心頭凜然,都不禁有些心下打鼓。不過現在的問題在於他們兩人都不知道朝廷究竟是要怎樣,因此把漢那吉最終還是不得不問明白一些,道:“少司農所言之理,小王自然是明白的。不過小王與哈屯之所以向少司農提及此事,正是因為深明臣禮……
少司農,小王雖是大皇帝欽封的順義王,但正如少司農所言,臣始終是臣,如今即有天使駕臨,似這般一時難決之事,與其小王與哈屯躊躇難決,何不請少司農代大皇帝決之?”
程文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把漢那吉的意思。這家夥原來是想打恰台吉所部的主意,但恰台吉生前威望太高,如今屍骨未寒,如果他這位順義王立刻就表現出要吞並其所部的模樣來,那吃相實在太難看了一些。
但他雖然不方便這樣做,可是如果程文這樣要求了——或者說代表皇帝這樣安排了,那麽土默特內部就不太好把矛頭對準他把漢那吉,這口鍋就丟給了朝廷,而好處卻還是被把漢那吉吃掉了。
程文倒不覺得朝廷不能背鍋,關鍵是朝廷背鍋之後也總得有些什麽好處才行,否則都察院那些閑人不得找他程少司農的麻煩麽?何況這口鍋對於把漢那吉來說是一口大鍋,對朝廷來說卻輕了很多——不光是因為朝廷力氣大、背得起,還有一個原因在於朝廷本身可以“卸力”。
朝廷哪知道你們大明金國內部這些彎彎道道啊!朝廷這麽做都是著眼全局,又不是故意要整你們,朝廷是大公無私的好嗎,你們鬧什麽鬧?
鍾金哈屯這時候也轉過彎來,立刻出言補救:“少司農,大王所言實乃發自肺腑,妾身也以為此事惟少司農能夠一言而決。而早日明斷此事,也更便於我大明金國所部盡早出兵配合朝廷,妾身對此完全讚同,也一定全力配合,這一點還請少司農明鑒。”
程文心道:好家夥,這三娘子果然是個人物,一見把漢那吉這話很有可能打動我,立刻放下成見加入進來,這樣明確表示支持之後,我便不好意思視她如無物,分配利益的時候也隻好再多考慮她那一份……嘿,有點意思,不過卻也無妨。
程文“嗯”了一下,作出一副認真權衡、反覆思量的猶豫模樣,緩緩踱著步走來走去。把漢那吉與鍾金哈屯對視一眼,都沒說話,但目光中卻似乎形成了某種默契。
不知過了多久,程文終於站定了腳步,道:“依我之見,此事或可如此:恰台吉既逝,其四子難以權衡優劣,無論以誰繼承台吉之位,如今都可能造成他人不服。如此,不如先分立四人為副,而以額爾德木圖暫領其部,並率軍東出察哈爾。
此番出征,以額爾德木圖為主帥,布塔施裡為副,恰台吉四子分領本部扈從主帥,最後以此戰軍功眾寡論賞。此番東出,若有表現卓絕者,將來或可繼承恰台吉之位……這般安排,二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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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沒好利索,不過好在碼完了正常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