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高務實才再次出現在日新樓一樓小餐廳。劉馨原本情緒低落,一直在想著自己的心思,一見到高務實換了身衣裳,紅光滿面精神奕奕地出現,不知為何就生起一絲怨氣,嘟囔道:“說是萬裡征程車馬勞頓,結果一番沐浴花了半個多時辰,菜都要涼了。”
高務實的臉皮足夠厚,聽了隻當耳旁風,面色不改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身後跟著的孟古哲哲和成田甲斐卻沒他這般能耐,聽了劉馨的話之後兩個人齊刷刷霞飛雙頰,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她倆也不敢吭聲,只是小心翼翼站在高務實身後,活像兩個做錯事的小丫鬟。這一來,反倒襯托得早已就坐的劉馨宛如主母一般。
好在高務實發覺得快,略有些詫異地轉頭看了她倆一眼,道:“站著幹嘛,坐下吃飯啊,早就說了,府上沒有那樣的規矩。”說完一指自己左右兩側:“坐。”
要說劉馨自己一直保持著許多後世女子的獨立人格,但她教“學生”的卻顯然還是大明的那一套,規規矩矩分明得很,二女一聽高務實的話,就乖乖坐到了他身邊兩側。
劉馨撇撇嘴,酸溜溜地道:“還是做男人好呀。”
高務實搖頭道:“不管在哪個時代,是做男人還是做女人,其實都是做得成功才好,若是做得失敗,就都好不了——男人尤甚。”
“你又想兜售你那套‘責任論’了,不過我可不是黃芷汀……”劉馨話鋒一轉,忽然道:“我哥在播州打仗,你又不在府裡,他那邊的消息我漏了不少,現在你有什麽分析能說給我知道的嗎?”
高務實略有些意外地反問:“你擔心他?”
劉馨沒好氣地道:“他是我哥,我擔心他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是這一點奇怪。”高務實摸了摸下巴,道:“是我覺得你應該對他有足夠的信心才對,打個播州也能讓你擔心他?”
劉馨白了他一眼,輕哼道:“喲,你說得好像楊應龍就跟個塚中枯骨似的,只等我哥過去,就要‘早晚必擒之’了?劉家軍這麽厲害我怎麽不知道?”
她掰著手指道:“楊應龍手底下老兵就有六萬,再加上新募之兵,怎麽也在十萬以上,而劉家軍嫡系才多少,不到三萬!你說說,我為什麽不擔心?”
“嫡系歸嫡系,他此次出兵又不是隻帶嫡系。”高務實笑了笑,道:“幾路大軍合計二十四萬,其中有近一半是在他直接指揮之下呢。”
“要不是我知道你對南方各省衛所的情況足夠了解,光是聽你這番話,我還以為你是打從翰林院直接乾到入閣的那種書呆子。”劉馨撇撇嘴道:“我哥帶的兵馬再多,真到了關鍵之戰,還是得靠劉家軍嫡系。”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這一次他只要自己沉得住氣,不要打得冒冒失失,那麽這場仗的勝利還真就只是個時間問題。”高務實又擺出了他那副標準的溫文爾雅,微笑著回答道。
“雖然你說得很輕松,但卻加了一個前提條件,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麽反向理解:你覺得我哥有因為沉不住氣而冒冒失失出擊結果打敗仗的可能?”
高務實的笑容有點繃不住了,苦笑道:“如果你非要這麽理解,那無論是誰,指揮任何一場戰爭,都有可能因此打敗仗——你哥可能,我也可能,甚至我這次出兵也因為一開始的計劃過於貪大求全,半途差點出意外。”
他這麽一說,劉馨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故意掰著問的意思,想了想道:“也是哦,不過你這個對比我覺得不妥。北伐殘元這一仗就算最終的戰果和出戰前的預期有所差別,
但本質上你並不存在打輸的可能,只是贏幾成的問題——好比說剛開始你想要的是十成,最後或許隻拿到七成八成什麽的。我哥這場仗和你伐元沒得比,他那邊之前兩次進剿都是大敗虧輸,雖然根子上主要是輸在小看了楊應龍的實力,官軍出兵太少,但也說明播州之戰首先要考慮的是勝負,而不是贏幾成——官軍在這場仗裡只能贏十成,因為官軍面對的是國內的土司,要拿下就必須全部拿下,如果對方跑了,不管跑到哪裡都還是國內,那就說明仗沒打完,是不可能班師凱旋的。”
高務實懶得和她糾結這些了,無奈道:“總之,你不必太擔心他打敗,他現在和楊應龍的這場仗,下午我還和皇上討論過,官軍的優勢是很大的。除了兵力、裝備、物資等方面的優勢之外,我還提出了一些政治上的舉措來配合軍事行動,力爭全面出擊,打一場在這個時代可以稱之為全方位戰爭的戰爭。”
說著,高務實就把下午和皇帝商議的一些關於播州方面的事情介紹了一下,劉馨聽完果然放心不少,拍了拍手:“那好吧,看你這麽自信,我就相信你了。”然後美目一轉,看了看高務實身邊的成田甲斐,笑道:“呀,三夫人都等得急了吧,是我唐突了,三夫人有什麽要和侯爺說的?”
其實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就很吊詭,總仿佛有一種身份顛倒的感覺,但偏偏在高務實府中,大家都習慣了這種情況——劉秘書長雖然理論上只是老爺的幕僚長,但她和老爺的關系之親近卻讓兩位如夫人都自愧不如。
你瞧,如夫人自己也默認這一情況,所以劉馨這麽一說,成田甲斐甚至還主動致謝了一下,這才怯生生地道:“老爺,妾身能問嗎?”
高務實覺得成田甲斐這副態度可能並不完全是出自她的本心。這位日本的“東國第一美女”雖然長得清秀可人,光是從表面上看完全一副嬌俏柔弱的模樣。可是,要知道人家那是有著帶幾百武士堅守忍城不破的戰績的,是真正進入史書的姬武士。
她此時擺出一副柔弱得宛如一朵嬌花的模樣,除了受中日文化中那種夫為妻綱的影響,大概也是一種戰術,一種以此激起男人保護欲的戰術。
呃,不過……戰術很成功。
高務實雖然能看穿,但還是呵呵笑了起來,道:“想問什麽就問吧。”
“多謝老爺。”雖然來大明有些時日了,但成田甲斐還是會習慣性地恭敬鞠躬,然後才用保持低頭的姿勢問道:“豐臣氏與大明開戰,德川氏據說也奉命參戰了,妾身擔心他們對關東艦隊必有舉動。
而這一舉動恐怕不止是針對關東艦隊,成田氏的玉繩城作為三崎城的北部前哨必然也會有危險。老爺您是知道的,成田氏的力量一直就很弱小。即便經過忍城之戰、移封玉繩並得到海貿同盟的援助而擴大武士規模,但就妾身所知,目前成田氏的武士大概也只有三千人左右,這點力量恐怕很難守住至關重要的玉繩城……”
玉繩城的重要性前文有述,簡單的說就是此城位於大名鼎鼎的鐮倉以北,位於後世日本JR線的大船地鐵站西北方。作為東北連著江戶,西向連著小田原的要衝,玉繩城在整個關東的地位都很重要。
對於海貿同盟而言,它既是防守三崎城的陸上前沿據點,也是一旦海貿同盟決定陸上出擊時必然的重要據點:往西可以打小田原城,往東可以打江戶——也就是後世的東京。所以從這個角度就能看出,除非高務實打算放棄在關東的據點,否則玉繩城必然是要死守到底的。
死守到底聽起來很壯烈,但真實的戰場可不只是史書上的金戈鐵馬氣勢儼然,更多的是鮮血淋漓,是斷臂殘肢,是無數人的生命化為烏有。尤其是成田甲斐此時提到的力量對比問題,更仿佛讓玉繩城提前被籠罩了一層濃濃的血霧。
玉繩城中的成田氏只有三千武士,其中大概有不少人是從忍城之戰時表現較好的農兵中挑選出來的,這就導致他們剩下的農兵人數又少得可憐了,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玉繩城中能打的可能就真的只有這三千人。
他們面對的敵人是什麽樣的呢?簡單的來說,就是西有豐臣秀吉,東有德川家康——玉繩城幾乎就夾在他們兩家勢力的中間。
當然,由於西面的小田原城名義上是劃給了德川家康,所以從實際接壤的角度而言,玉繩城只是被德川家康的力量所包圍。然而,豐臣秀吉顯然不會忘記玉繩城和它背後的三崎城之威脅,他除了極有可能讓德川家康動手之外,自己也未必不會在某個時候親自插手。
即便隻說德川家康,他的實力也不容小覷。雖然從表面來看,德川家康只不過擁兵三萬五千,可是這個時代的“三河武士”卻是大名鼎鼎。
不說別的,隻說德川家康以這樣的實力在小牧長久手之戰中硬是在軍事上佔了豐臣秀吉的上風(大體上是德川家康3萬VS豐臣秀吉12萬),就知道三河武士在德川家康搭配“德川四天王”的指揮體系下有多強悍——至少在日本來說,那肯定是一等一的。
成田氏在忍城之戰以前幾乎沒有太值得一提的武名,而忍城之戰打出武名的那位偏偏還外嫁到了大明來,所以此時的玉繩城某種程度上來說近乎不設防,至少在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眼中多半只是盤菜。
成田甲斐當然很清楚娘家的實力,她最近總擔心玉繩城的安危,甚至擔心成田氏會不會因此被滅族——雖然直接被殺到滅族在日本不常見,可這一次情況不同,成田氏現在可不是在進行日本內戰,他們是站在大明一邊,相當於敵對著整個日本。
在這種情況下,家格、家名的尊貴恐怕也救不了成田氏,成田氏想要活下來,唯二的辦法就是要麽趕緊跳船去抱豐臣秀吉的大腿,要麽堅定不移地站在大明一邊,仗著海貿同盟的助力硬抗豐臣、德川!
前者看似好辦,但一來成田氏現在已經知道了海貿同盟的強大,二來成田甲斐都已經嫁到高家了,根本不可能從大明京師逃回日本,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成田氏如果跳反,成田甲斐自問便隻好一死謝罪。
當然,成田甲斐並非成田氏家督,玉繩城方面如何決定也不是她說了算的,就算成田家真的跳反,她該不該死也只有高務實說了算數。但是,站在她的角度來說,顯然不願意看到成田氏跳反,這相當於把她徹底出賣了——哪怕這種情況在戰國時代的日本其實很常見。
為了確保成田氏不會跳反,成田甲斐向高務實提出:三崎城方面應該盡快給於玉繩城方面足夠的支援,甚至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必須派出強大的武力直接進駐玉繩城,乃至接管玉繩城!
不愧是忍城之戰的首功姬武士。成田甲斐這番建議讓高務實更加肯定,在她清秀嬌柔的面龐下是一顆戰士般堅強的內心,只要肯放權給她,她一定有自己的主張。
不過對於接手玉繩城城防問題,高務實要擔心的事情比甲斐姬反而更多一些,他問道:“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這樣做,令尊會作何感想?”
誰知成田甲斐斷然道:“此時要關注的並非家父作何感想,而是如何守住玉繩城。”或許她自己也發現這話說得過於強硬,因此很快又補充了一句:“玉繩城能守住,家父作何感想都無關緊要;玉繩城不能守住,家父作何感想就更無關緊要了。”
好家夥,你還不如不補充。
高務實如是想,這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好在我不是你爹。
面對高務實的沉吟,成田甲斐有些擔心起來,悄悄看了劉馨一眼。她和劉馨的關系看來頗為不錯,後者收到她的眼神後略加思索,便開口了:“侯爺,我看三夫人說的也有道理。成田氏畢竟加入不久,也沒有直接見識過我軍之強大,一旦受人蠱惑, 難免可能做出誤判,此時我軍進駐玉繩城並接手城防,是有助於堅定其決心的。”
高務實歎了口氣,道:“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三崎城那邊只有一海一陸兩員戰將,如果將高雲平派去玉繩城,那三崎城的城防怎麽辦?羅遠在海上是一把好手,但他可不一定會指揮守城。”
這的確是個問題,劉馨也沉吟了一下,這才道:“實在不行就從國內調一員陸將過去吧。”
高務實想了想,正欲點頭,卻恰好發現成田甲斐欲言又止。他心中一動,故意繼續做出猶豫不決的模樣,看看成田甲斐想說什麽,誰知道成田甲斐猶豫了一會兒居然沉默下來,似乎放棄了心中的想法。
高務實這才問道:“甲斐姬,你似乎有話要說?”
“啊,妾身……妾身……”成田甲斐忽然有些磕巴起來,最終搖頭道:“沒有了。”
高務實忽然明白過來,微微眯起眼睛問道:“你想去指揮玉繩城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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