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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雖然說了“這次你絕對不能推辭”,但顯然高務實不可能真的毫不推辭,只不過對於實學派黨魁的他而言,他也不能和以往的官員似的,表現得好像寧死不受一樣。
大明朝的文官嘛,哪能皇帝說封賞你就屁顛屁顛接受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而明朝文官要面子的方式比較特殊,甚至可以說扭曲。
比如說皇帝捧你,你必須得堅辭不受,仿佛不如此就是好權愛名、道德敗壞;皇帝罵你,你必須得甘之如飴,仿佛不如此就是忠誠不堅、畏難懼諫。
總之,你必須要和正常的人性反著來。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大概是理學的負面影響之一吧——存天理,滅人欲。
然而,高務實作為實學派如今的大宗師之一,此前就提出過一個觀點:天理即是人欲。
[注:後世有人說王陽明讚成天理即人欲,這是不恰當的。心學是基於理學出現的,王陽明也很在意天理,只是他認為當時讀書人大多知道或者至少大概知道什麽是天理,只是不願意去做。因此,王陽明更重視“致良知”的“致”,主要宣揚知行合一。不過這個問題大概沒有讀者樂意看,我這裡就不展開論述了。]
不過,高務實這句話有個前提,即在說“天理即是人欲”之前,需要重新定義什麽事“人欲”。或者說,他要為他口中的“人欲”做出一個規范——要區分什麽是“人欲”,什麽是“獸欲”。
比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叫人欲,坑蒙拐騙、強取豪奪就叫獸欲;為光宗耀祖而努力讀書叫人欲,為升官發財而科舉舞弊叫獸欲。
雖然高務實反對當初申時行他們動輒聚眾講學,實際則不過袖手清談,因此他自己講學很少,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發表“學術觀點”。只不過,高務實發表“學術觀點”不是通過講學,而是通過在自家報刊上不定期發表文章來施行的。
毫無疑問,高務實不做無意義的事,他在發表學術觀點的時候都有明確目標:一來,朝廷如果要影響士林輿論,他就需要拿出一套自己的理論來,而這個理論不能僅僅只是說著好聽,還要有執行的可能。
按照高務實施政的策略就能看出,他一貫的態度是“打擊少數既得利益者,但重視多數既得利益者”。如果這句話不好理解,那麽可以換一句更直白的: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
是的,任何鬥爭都要講究這個原則,因為只有團結了大多數,才有能力打擊一小撮。否則你自己屬於“一小撮”,你拿什麽去打擊大多數?拿天靈蓋嗎?
他之所以敢提出“天理即人欲”,就是因為在他將“人欲”和“獸欲”區分開來之後,大多數人就會站在他這一邊。為什麽?因為正本清源之後會發現,儒家本來就是一門“入世”思想,而“入世”是要做事的。
擺清高、談心性,屁都不懂,卻誰都敢於批判,偏偏除了批判之外自己屁事不做。這哪是儒家?這是犬儒啊!
高務實這些年發表的“學術觀點”不算多,但其中對這種“犬儒主義”批判卻不少,而這麽做的目的也正是要突出實學派的“務實主義”。如果說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但並沒有明確一個人具體應該“行”什麽,那麽高務實提出的就是實事求是,並且明確指出了該做什麽。
該做什麽呢?不是泛泛而談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而是“發展生產力”,並且“改革生產關系以適應不斷發展的生產力”。
換句話說——別瞎逼逼,都給老子去做事,去想辦法生產更多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問題不可怕,一邊出現新問題,一邊想辦法解決這些新出現的問題。
有人說,中國人想做點事往往需要“托古改製”。是的,托古改製在中國有獨特的社會基礎,因為中華文明在周公之後,其重要特點之一就是去掉了“神靈崇拜”而轉為“祖先崇拜”。
尊重客觀現實是高務實一貫的行事風格,那麽就來托古改製好了。世人皆知他是六首狀元,也知道他的本經是《易》,因此他就從《易》開始論述。
他的學術地位已經擺在這兒了,因此別人需要說得玄玄道道的東西他敢於直抵本原——什麽是易?
按照高務實直白的觀點:“易”就是變化,而《周易》,說到底就是一句話:世界在不斷變化,而你不能改變世界,所以你需要不斷改變自己來適應世界的變化。
由此,高務實對《周易》的論述就能濃縮為四個字:變與應變。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高務實對大明的思想理論體系——甚至中國多年來的思想理論體系的一次大顛覆。因為中國古代王朝是沒有發展生產力這個思維的,或者也可以說,農業社會本身也很難產生這種思維。
道理並不複雜,農業的進步是很難的,它很難自行產生跨越式的發展。以“耕地”這件事舉例:出現個金屬犁就是大突破,出現畜力拉犁又是一個大突破,然後呢?然後在犁地這件事上就很難再有新的突破了,因為農業社會能利用來犁地的“力量”巔峰也不過就是畜力。
在這種情況下,歷代王朝雖然還是會有一些社會發展中自行發現的新技術,比如這架犁的結構可以優化優化之類,但總體來說發展緩慢。既然如此,社會生產力進步緩慢,生產關系自然也不需要過分調整。
這也是為什麽高務實的改革在時人眼中看起來十分激進,但他自己知道其實非常溫和的原因。時人覺得激進是因為時人看待世界的目光幾乎是恆定不變的,而高務實知道自己十分溫和是因為他更習慣於前世的發展速度——幾十年時間足以天翻地覆,能從農業國乾到世界工業之王。
當然,具體到現在的高務實,他知道自己一個人能力有限,一邊要改革,一邊要解決改革中必然遇到的問題,所以他也從各個層面給自己“創造盟友”。
拉攏後世人覺得全是廢物的勳貴,是因為他知道勳貴有足夠的原始資本,而且因為貪欲,他們會支持自己帶領他們賺更多的錢——那麽,人再廢物都沒關系,我也不需要你們指揮作戰,你們的資本和貪婪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力量。
而輸出學術觀點,其實道理也是一樣的:“獸欲”不可取,那都是我們儒家孔聖人鄙棄的,我們要做君子,要入世,要取之有道——也就是說,我們士人要努力提高自身水平,然後以合理合法的手段獲得回報。
為啥要這麽做?因為只有把這種思想灌輸給更多人,所謂“士人不經商”這種思想才能真正被顛覆掉——憑什麽我讀書人就不能經商辦廠?我這是在為國為民啊!
我經商能夠讓北方的百姓吃到南方的便宜蔗糖,能夠讓南方的百姓騎上北方的寶馬良駒,我難道不是為民造福?
我辦廠能夠讓因災失去土地的民眾能來我廠裡找份事做,可以養家糊口,不會餓死街頭,生產出來的東西又能讓更多人生產生活變得便利,我難道不是為民造福?
至於你說我從中賺了錢,當然,我當然賺了錢,可那難道不是我應該賺的,不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正是因為如此,高務實作為這些思想宣傳的來源和主要推動者,他既不能直截了當接受皇帝這句話,也不能假惺惺堅辭不受。這裡頭就要講究一個度。
“皇上,追我朝先賢,以開國、靖難之大功,受國公之封自無不可,但您可知道,士林民間對於石亨、朱永……卻是恥笑至今。
臣受先帝所托而輔佐陛下,至今已三十來年。雖不敢說殫精竭力,但自問全心全意,確有些許微勞。不過,這些都只是舊日之功,皇上並非漏賞。如今臣既無新功,甚至還剛剛遭受彈劾,又豈敢應下這國公之賞?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朱翊鈞呵呵笑道:“新功嘛,這個不著急。朕日前得沈先生在南京所呈奏疏,言南京宮室破敗,難以迎駕,須得整修一番才堪使用。也就是說,南巡一事暫且不急,總得等西征勝利之後才方便……
日新,收復西域乃是你一力主張、一力操辦,雖人在中樞,卻閣令萬方,調配天下。此戰一勝,自然是你首功。西域乃我華夏故土,失之數百年之久,今若複之,功何其大?彼時你以此功為憑,莫說封一國公,便是異姓王又有何不可?”
高務實連忙道:“皇上慎言,太祖有祖訓,異姓不可封王……”
“朕知道!”朱翊鈞打斷道:“但你說異姓不可封王……那成祖封也先土乾為忠勇王、先帝封俺答為順義王,卻又怎說?難道我漢人異姓是異姓,蒙古異姓反倒不是異姓了?”
啊,這……
高務實一時語塞,想了想道:“這自然還是有所區別。也先土乾(不是也先太師)那個忠勇王封之有因, 大抵是成祖千金買馬骨之意。況且,他這個王水分也大,實際位在侯伯之間——皇上可記得,《實錄》中載:‘賜宴,命金忠坐侯之下、伯之上’,可見這忠勇王成色幾何。”
朱翊鈞擺了擺手:“朕不比你編纂過實錄,這些細節朕可記不得。不過,即便不說忠勇王,那順義王呢?先帝和朕可都沒讓順義王‘坐侯之下、伯之上’啊。”
這下高務實可真是找不出禮法上的理由來了,畢竟兩代順義王都沒來過京師面聖,他究竟該坐哪個檔次的位置,這玩意兒沒有客觀證明。
但高務實肯定不敢接“異姓王”這個茬,因此馬上想到另一個道理:“順義王也是特例,俺答老王當年乃是帶著數千裡封疆、十萬鐵騎內附而受冊封的,臣生而為漢臣,豈能與之比擬?”
朱翊鈞倒沒料到這還能被高務實找出理由來,也不禁語塞片刻,但讓高務實萬料不到的是,朱翊鈞忽然面現思索之色,沉吟道:“你說這話倒也有理,不過……若說帶土內附,你其實也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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