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馨之所以詫異,主要是因為此前高務實確實未曾決斷其在關原之戰後的立場,他一直以來所打定的主意,不過是確保東西軍之間的那場關原之戰必須打起來,而他和京華的具體立場,則要看關原之戰打完之後的局面再做決定。
雖然高務實當時也沒有就這個“再做決定”詳細說明,但劉馨做了他這麽一段時間的機要秘書之後,對高務實的了解程度顯然加深了不少。她曾站在高務實的立場上思考過這個問題,並得出了幾種推測。
所謂“視情況而論”,既然是看一場戰爭的結果,那無非只有三種局面:東勝西負、西勝東負、戰平罷手。
當然,如果非要再說細致一些,那麽還可以各分小勝、大勝、慘勝、完勝等等,甚至連戰平罷手也可以有不同情況,諸如雙方烈戰兵疲而至終戰、糧草告罄不得不各自撤兵等等,這樣算起來的話,那可能出現的局面就很多了。
劉馨原本對關原之戰這段歷史幾乎毫無印象,她對此戰的了解實際上是這段時間以來聽高務實說起的。好在高務實昔年不僅是歷史愛好者,還是遊戲迷,對於這段歷史——無論政史還是軍史戰史,都還挺熟悉的,因此講得也頗細。
按照他所描述的情況來看,劉馨覺得他有一個觀點挺有道理的,那就是關原之戰德川家康的取勝本身談不上“理所當然”,那場仗的變數其實非常多。
很多人說小早川秀秋的臨陣倒戈是關原之戰最大的勝負手,這話或許沒錯,但實際上關原之戰並非一次孤立戰役,那是狹義上的說法。其實廣義上的關原之戰應該是由一連串的戰役、陰謀與反陰謀計劃交織而成的一場系列戰爭。
在這個系列戰爭之中,有很多事情其實都很偶然,甚至其中還有些稱得上離譜,如果“再來一次”,恐怕沒有人能保證它還會與原歷史上一模一樣的發展和告終。
比如說這次戰爭的直接導火索,直江兼續的《直江狀》若不是如原歷史上那樣,逐條批駁德川家康對上杉景勝之指責,甚至皮裡陽秋嘲諷家康的話,家康是否還有理由號召討伐同為五大老之一的上杉景勝?
如果沒有這個號召,那麽後來那一群實際上是豐臣秀吉家臣的所謂“武斷派大名”怎麽會大批跑去關東那邊?
而且這批人原本也未見得就是放棄豐臣而效忠德川了,甚至他們之中還有一些根本不看好家康,他們願意服從家康調遣的最主要理由說起來簡直可笑:
什麽?對面是石田三成?八嘎,那我先跟內府混了。
這個內府,是因為當時家康在日本朝廷的正式職務是內大臣,依中國唐時習俗而稱內府。順便提一嘴,日本文武官職大多數都是從唐朝照搬而去的,只是名稱上有些變化,但即便日本公卿大名內部俗稱,也可以直接用唐名來說那些職務,沒有不懂的。
而且這個“唐名”還不只是習俗,甚至稱得上是律法規定的雅稱。“唐名”本身就是日本律令製下的一些與唐朝直接相應的官職名、部門名。
公元八世紀前期,《大寶律令》、《養老律令》頒布,整備二官八省以下職製,制定百官的職名,以唐式職名作為部署名的一種雅稱。
當時,沉醉唐風文化的藤原仲麻呂(惠美押勝)掌握政權,天平寶字二年(758年),日本將所有官職強行改為唐名——如仲麻呂自行新設的紫微中台,就相等於皇太后宮職,稱為紫微令。
天平寶字八年仲麻呂失勢後雖回復舊稱,但之後仍被用作於官職的別名及雅稱。奈良時代後半至平安時代由於出現各種的令外官,於是唐名再被使用。
文臣如左大臣、右大臣對應唐朝的左右仆射,大納言對應門下侍中,中納言對應門下侍郎或黃門侍郎,式部卿則對應吏部尚書,彈正對應禦史等等。武將如左右衛門督對應唐朝左右金吾衛大將軍之類更是不勝枚舉。
好比日本的左兵衛督,唐名叫做武衛大將軍,這是著名的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他們織田家早前的主家、曾經的三管領斯波家家主世代擔任的官職。
斯波家原先地位極為特殊,鐮倉幕府末期與足利將軍家同格,後來才降為臣籍,擔任幕府執事,該職務也是“管領”的前身,一直是三管領的筆頭。
除了斯波家家主外,室町時代再沒人擔任過左兵衛督這個職務。所以在此時代的日本,一說到武衛家、武衛公,那肯定就是指斯波家和斯波家的家主,天下間別無分號。
斯波家的人,苗字就是斯波,但如果現在有個通字為甲、偏諱為乙的斯波家之人站在你面前,你稱呼他為“武衛甲乙”,他肯定知道你是在喊他。
不僅是這些人,甚至連幕府將軍們也不能例外。他們除了征夷大將軍這個本來是臨時職務的特殊職務之外,也有律令製內的職務。
在整個室町幕府時期,只有作為武家棟梁的足利家將軍能夠獲得左右近衛大將之職,而這兩個職務等同於唐朝的左右羽林大將軍。
唐名在日本的流傳之廣、烙印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言歸正傳,劉馨當時就設想過,如果沒有《直江狀》,如果沒有德川號召討伐上杉聚齊勢頭,如果石田三成沒有在此之後立刻跳出來組織討伐家康並攔截另一批還沒去東邊的領軍大名,如果那一大批已經去了東邊的武斷派大名不是已經到了家康麾下,如果……
總之各個階段都有無數的可能導致東西軍的“配置”與原歷史上不同,就好比島津家一開始的時候是打算跟家康混的,但沒料到的是他們跑到岐阜之後,德川老臣鳥居元忠表示沒收到家康的通知,因而不準島津家的人入城,氣得島津家一怒之下乾脆跟西軍混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總之最終形成的東西兩軍其實都是因緣際會所致,很多當事人自己沒沒料到,居然有朝一日會聽家康的指揮來打仗,或者在石田三成的名下打仗。
劉馨推測,高務實原本可能就更傾向於站在西軍一邊,因為西軍這邊的實際首領是石田三成。
石田三成,這廝是個不太會團結實力大名的文官派,高務實應該很有把握能在關原之戰結束之後強勢加入,繼而取代石田三成的領導地位。
有了京華的加入,即便關原打輸了,西軍也完全有能力恢復實力和士氣,回頭去打復仇之戰,並且贏得戰爭的最終勝利。
西軍眾將當然也明白“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的道理,高務實的加入有何意義不問可知,再加上京華本身的強大實力,習慣於服從強者的戰國大名們會怎麽選,那也無需多問。
如此,高務實的確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取得其在日本的獨特地位,只是這地位究竟能如何獨特,現在卻不好說。
日本人受唐風影響極深,而唐風歸根結底就是漢化,漢化深了,他們也很講究萬事要“正名”,而京華要的特殊地位又不是豐臣秀吉統一之前堺汀商人那樣的獨立商業汀,他要的是控制日本啊……這個名卻如何正得了?
何況,就算幫東軍,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關鍵就在於德川家康這個人。
德川家康的厲害之處,前次高務實已經給她分析過,此人不僅軍事水平在當時鮮有對手,政治水平在秀吉死後更是吊打一眾沙雕牆頭草。
不過,劉馨認為高務實當時的猶豫,主要在於家康個性中的兩大特點:
第一大特點,他是個眼光很毒辣的人,而認定之後做事絕不含糊。他判斷大局幾乎沒出過什麽錯,認定織德同盟以後一直是織田信長的得力臂助,信長和淺井、朝倉兩家開戰之初差點把命都送了,家康也不離不棄。
直到信長死後,他都還為了堅持與“織田家”而非“羽柴家”的同盟,和秀吉打了以弱敵強的小牧長久手之戰,使秀吉武力平定計劃破產,被迫采取外交手段搞定。
這種高明又自信的眼光,意味當京華以泰山壓頂之勢出現在關原之戰後的日本,他一定能準確判斷出誰強誰弱。只要他覺得對方如織田信長一樣,是他肯定打不過的人,他應該很容易就會選擇加入而非對抗。
第二大特點,就是高務實向她提到過的家康的外號:“烏龜”。烏龜雖然很大程度上是說他活得久,是個老烏龜,但其實也還有其他意思,比如“縮頭烏龜”。
縮頭烏龜不是好詞,但它充分體現了家康的“現實主義精神”,意味著他很會審時度勢,在沒有把握的時候通常不會瞎搞。正如高務實和她提到過的一句話:“……所以‘桶狹間’只有信長打得出,家康只能在今川家大勢崩壞時才敢決然鬧獨立。”
這就意味著當京華強勢“幫忙”的情況下,家康一旦衡量雙方實力的差距,很可能會選擇繼續雌伏下來——做老二雖然未必開心,但總比掉腦袋開心多了。
因此,扶植德川家開個新幕府,曾經也是高務實的選擇之一。
但話雖如此,高務實當然也還是認為搞定德川家康,比搞定澱殿和豐臣秀賴母子的難度要高多了,而且德川家康一肚子陰謀詭計,誰知道他會玩什麽花樣?
呃……好吧,劉馨倒不覺得德川家康玩陰謀詭計能比高務實還狠,但政治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務實本人又不會跑去日本親自坐鎮,底下人玩陰謀能不能玩得過家康,那就不好說了。
不怕賊光顧,就怕賊惦記啊!
所以,東軍西軍之外,高務實一直最傾向於直接扶植豐臣秀賴,因為他覺得控制一對孤兒寡母才是最簡單也最安全的。
只是,高務實之前也有他的糾結之處——不是因為“控制孤兒寡母”對他來說有什麽道德上的心裡壓力,而是以豐臣秀賴當時“豐臣家”的立場來說,在關原之戰這件事上有點找不到立場。
本來劉馨不理解這句話,什麽叫“豐臣家找不到立場”,豐臣家不是所謂的“天下人”嗎?他豐臣秀賴的立場就是正義的立場嘛![注:日本的所謂“天下人”,大意是掌握天下的人。]
所以當時劉馨問“關原之戰時豐臣秀賴母子兩個在幹什麽,為啥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時候,高務實便對她道:“恕我直言,你與其問關原之戰時豐臣家‘在幹什麽’,倒不如問那時候的豐臣家還能幹什麽?”
高務實告訴她,原本豐臣家包括宗家(秀吉、鶴松、秀俊、秀保)、大和家(秀長)、秀次家(秀次)和秀勝家(秀勝)。
但是,1591年時鶴松夭折,秀吉收秀次為養子加繼承人,秀次家並入豐臣宗家,秀保過繼給死後無嗣的秀長,繼承大和豐臣家。
1592年秀勝死,無嗣,秀勝家斷絕;1594年秀俊出繼給小早川隆景,改名小早川秀秋;1595年秀次切腹,秀吉殺秀次全家,而秀保死,無嗣,大和豐臣家斷絕。
1598年秀吉死,秀賴繼承宗家。
由此可見,到1595年以後,豐臣家僅剩宗家,旁支已經全軍覆沒了。而到了1598年秀吉去世後,豐臣家僅剩豐臣秀賴一顆獨苗,直到1608年秀賴當爹為止。
換句話說,關原之戰那會兒秀賴就是個幾歲的小孩子,他能幹嘛?至於他母親澱殿,其實也沒法真正控制局面。
按照秀吉的布置,在秀賴成年之前,權力格局就是五大佬加五奉行,沒有其他人的事!
秀賴、茶茶(澱殿)、大阪城其他人,都沒有發言權和決定權。而且,西軍是通過毛利、宇喜多會同奉行眾聯署文件,宣布德川是叛逆的。而之前人家德川的上杉征伐,更是程序正義的頂點。
上杉征伐是個什麽鬼?是家康說同為五大老之一的上杉景勝在領內整頓軍備,然後被堀秀治給舉報了。中央(實際主事者德川)隨即派人調查,當然出面的可以是增田等人,還要求或者建議景勝為了表明清白到京都、大阪去解釋一下。
結果上杉家老直江兼續的《直江狀》冷嘲熱諷家康、罵堀秀治小人加膽小鬼、說築城修路不應該被懷疑、說收集武備是“鄉下武士的愛好”,總之什麽都不承認。
堀家為什麽舉報?一方面你整頓武備,人家抓著你問題了才舉報(違反總無事令);另一方面,上杉家作妖遭人恨有什麽可狡辯抵賴的?當初移封的時候,是上杉征了滿年的年貢,把人家堀家坑了。
張嘴閉嘴有種你去舊領征年貢的不是上杉家?是,上杉景勝成了大佬了,人家堀家先父堀秀政死了好多年了,等於說家道中落了,惹不起上杉。沒糧食還活不下去,還得低眉順眼的跟上杉借糧。
上杉借是借了,第二年就急急忙忙的催債,逼得人家加征,搞得民怨沸騰的。人家堀家舉報,不僅僅要報復上杉的舊怨,最重要的是保住命——上杉折騰事,第一個危險的就是上杉舊領地的堀家。
話說豐臣老臣堀秀政病死之後,兒子被一個靠著豐臣秀吉才存續下來的大外樣這麽欺負,豐臣舊臣的心寒不寒啊?那人家雖然舉報動機是有仇,但是舉報已經被受理了。
上杉景勝堅稱修橋修路是應該的、修城是因為狹小,越後浪人叛亂不是我煽動的,我不上洛——依照後來流傳的《直江狀》,言辭裡其實是默認了上杉家整頓道路、收集武器等事情的,只不過是進行了狡辯和轉移話題。
也就是說,遠在大阪的人,就算認定“上杉謀反”也無可爭議。
可以說,雖然都是程序正義,但上杉征伐的程序正義,更加深入人心。反倒是石田三成一個“罪人”突然蹦出來拉著毛利、宇喜多倆大佬,加上奉行眾聯署個文件去搞家康,看起來更加、特別、非常可疑。
這裡要注意,是看起來可疑。畢竟豐臣家的武裝力量算是傾巢而出了。德川是秀吉妹夫,東軍諸將更不少都是秀吉的嫡系人馬。至少在不知德川野心的人看來……無非就是豐臣軍去討叛逆,然後另一幫豐臣軍在背刺而已。
西軍用程序正義去徹底否定德川,但是德川之前乾的也是程序正義。既然你們兩邊都是搞串聯,搞程序正義。那人家孤兒寡母的,除了保持中立和臉上貼金的“家臣鬥爭”,還能怎麽辦?
難道要站德川?宣布西軍惡意串聯?別鬧了!西軍連大阪城裡的武裝都給拉走了。反對西軍?分分鍾重申一下秀賴小朋友你沒有發言權、決策權……
難道要站西軍?確認“德川是叛逆”?別鬧了!東軍諸將全是你家的家臣,這麽一下子非得瞬間全部懵逼。
老子為你出來打仗,你說老子附逆?
然後德川淡定的說,“看吧!石田、奉行眾、毛利、宇喜多搶班奪權、挾持了少主了!”
東軍?一致點頭,然後更加鐵了心的來“清君側”!反正諸將覺得秀賴真的被挾持了,而德川知道等秀賴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一定會承認之前“被挾持”是事實。
所以,保持中立已經是在生死之間做了最正確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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