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結束時,三成像是變了個人,隱藏起了所有的鋒芒,很是沉穩地道:“頭七已過了,我想在殿下的遺體燒化之後再去拜見幼主,然後立刻趕往博多。”
在他看來,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等自己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諸將會面,先行一步暗示他們,定會受益無窮。
然後,三成便興高采烈地去內庭拜訪澱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澱夫人的情緒今日卻有些異常,這讓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戒過澱夫人,讓她不要流露出喪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覺。
倏地,一個過去不成有過的猜想從三成心頭冒了出來,讓他大驚失色——這個女人知道太閣的遺體將在阿彌陀峰化為灰盡,她恐怕意識到了一點:從今往後,她自由了。
“這個瘦弱病猴,這個渾身散發著異臭的醜陋老頭,終於要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或許正是這種想法,才讓她心頭五味雜陳。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積,它可能是難以言喻的悲劇,也可能是變化無常的喜劇。
出生於尾張中村的農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誰都勇敢,比誰都厚顏無恥,正是依靠無盡的陰謀與殺戮,才成了所謂的曠世英雄,最終住進了金樓玉閣,享盡榮華富貴。
可是,所有這些只是一場夢幻,現在,他的遺體已經被剝光了衣物,周圍堆滿木柴,正在等待著被焚燒乾淨。這究竟是誰降下的懲罰,又是清洗誰的罪孽?
澱夫人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因為織田家的崛起而活生生切腹而死,繼父柴田勝家與生母阿市夫人則是被織田系的篡位者豐臣秀吉逼得自盡。與他們的死相比,太閣如今又能勝過多少呢?他們起碼告訴敵人自己寧死不屈,而太閣反而老淚縱橫,向人低頭乞憐。
澱夫人一想起他臨死前的醜態,就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衝動。這就是日本的蓋世英雄?這就是言出法隨的天下人?
當然,澱夫人一定真心喜歡過秀吉。秀吉以氣吞山河之勢馴服天下大名時,他的所有罪惡都被金閃閃的光芒掩蓋了,甚至連他手中捧著的殺戮之劍,當時看來都那麽莊嚴高貴。
她竟被這樣一個老頭給束縛得無法動彈,只能奴顏婢膝、委屈承歡,人生的境遇真是不可思議。然而現在,束縛她的繩索終於松開,並且一點點爛掉了。
“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你了。”浣夫人心裡藏著的另一個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竊竊私語,令她恨不得歡呼雀躍。
夜幕降臨,侍女端來燈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歡的繪畫,藻井則是五彩奪目的百花爭豔圖。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這裡通宵達旦舉行酒宴倒也不錯……
正當澱夫人臉色緋紅,想入非非時,石田三成忽然來拜訪。
“治部殿下,我等您多時了。”澱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驚的是,她無意間的神情竟似在討好,甚至獻媚。
全如寡婦的生活,她已過了將近一年,而若按照太閣的身體衰老程度而言,這種寡婦般的日子其實她已經過得更久更久。她今年才三十二歲,風韻猶存,對肉欲的渴望時時衝破理性的外殼,不安分地探出頭來。
三成隻覺得一陣眩暈,忙把頭扭到一邊,道:“剛才到殿下的病榻前問安了,殿下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趕過來。”
三成從饗庭局表情中隱約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泄露,可他還是繼續輕松道:“遵太閣之令,我要立刻趕往博多。”
“下令從朝鮮撤兵了?”
“是。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麽說,加藤、福島、淺野之子等人都是些有勇無謀的武將,
夫人或許也知道,他們毫無來由地對三成懷有怨氣啊。”三成面帶苦笑道。當他發現澱夫人並未認真聽時,遂故意壓低了聲音:“事實上,最令在下擔心的,是那些人對我的反感,恐會演變為幼主頭頂的陰雲……”
“反感?”
“是。武將們背後站著的,一直都是北政所夫人。”三成裝作自言自語,瞟了旁邊的饗庭局一眼,又岔開了話題,問道:“幼主現在乳母處嗎?”
澱夫人完全掉進了三成的圈套,沒理這一句,反而追問道:“治部殿下的話可真令人擔憂。您剛才說,武將們對您的反感,有可能演變成對幼主的反感?”
“啊,這……”三成故意含含湖湖地應著,眼神卻遊移不定,歎息道:“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為了讓大家不忘對幼主盡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這般做了,也不能讓人放心啊。”
“夫人,有句話在下不知是否當問……雖然這只是民間傳言,但倘若太閣殿下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說的到底是何事,竟會讓您這般擔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顧幼主,還是再嫁,眾人都在猜測。”
“哼!”澱夫人聽到“再嫁”二字,頓時五內翻騰。妹妹達姬嫁了四次,現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現在看來又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
澱夫人沉下臉來:“真是防人之口勝於防川,他們說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們說,夫人會選擇嫁給左府殿下……說來也巧,左府現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左府?”
“是。這樣一來,左府殿下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繼父,天下和絕世美女同時到手。左府歷來老謀深算,必會生出些心思。”
“我將成為左府的女人?”澱夫人語氣怪異地問道。
三成裝作沒聽見,澹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是十分高興的。”
澱夫人凝眸不語。對於三成最後一句諷刺,她並不十分在意,此時她已沉浸於幻想當中。眼前最先浮現出的,就是她那已經嫁給德川秀忠的小妹阿江與。
阿江與和秀忠已經生下了女兒千姬。在秀吉的執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賴訂了親。如果她茶茶嫁給家康做正室,那就是姐妹分嫁父子。這種事在日本不算少見,而這種想象對於精力旺盛的澱夫人來說,也並未讓她感到不快。
當然,左府很胖,不過澱夫人對此倒也談不上很反感——再怎麽說,左府也比那隻又瘦又醜的老猴子好看。
澱夫人甚至想到,若淺井氏的兩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許便有人認為,被秀吉消滅的淺井氏遺下兩個孤女,居然把豐臣氏和德川氏給吞並了。只要自己將來和阿江與齊心協力……
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卻向她潑下一瓢冷水:“夫人,傳言不只這些,還有下文呢。”
“什麽下文?”
“傳言說,夫人生來正直,怎會輕易中了這樣的陰謀?”
“陰謀?”
“是。一旦左府成了幼主繼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邊養育,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殺幼主,或者隨意製造一出意外!”三成緊緊盯著澱夫人,語氣冰涼:“左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傳言說,夫人絕不會把自己和兒子一起賣與德川,這樣的婚事,夫人絕不會答應。”
“啊……”澱夫人果然吃了一驚,甚至不知該如何回答。
“人們還說,若是為豐臣氏將來考慮,夫人最好嫁給前田大納言。”
“前田大納言?”
“是。大納言乃當世能壓製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閣的遺囑,大納言還是幼主的輔政人,如此一來就更加入情入理了。”
澱夫人眉頭緊鎖,沉默了下來。其實從人品來說,利家的確不錯,為人誠實可靠,怎麽看都不像會虧待自己的人。只是這樣一來,便不能與阿江與同處一門,淺井氏兩個孤女吞並天下的美夢也肯定成空了……
“在下只是隨便說說。或許我不在時,就會有人提出這些事。到時夫人定要多加小心,謹防居心叵測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舉動,絕不可能是別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為最害怕夫人您的,無疑便是北政所。”
此時的澱夫人已聽不見三成在說些什麽了。她心裡在感慨,和秀吉的糾纏還沒完,又要悲慘地被親兒子秀賴束縛起來——她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慨和悲傷,隻覺得一張無邊的黑幕在眼前伸展開去……
“夫人生來就具有萬人不及的聰明才智,即使太閣殿下故去,您也可讓幼主不負蒼生厚望,這一點您絲毫不用擔心。三成在與其他奉行閑談時,便如此斷言過。
縱然撤回來的武將當中,有那麽兩三人和北政所接觸,有所圖謀,也不至於會背叛幼主。而三成在博多迎來諸將之後,定會懇切申明太閣殿下的恩情……”
此時三成已不在意澱夫人的反應了。他只需打破眼前這個女人的美夢,在她的心裡,楔上一根讓她永遠不能安心的釘子就足夠了。
這個陰影已被深深植入澱夫人的心裡——最需警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與其對抗的,則只有前田利家。
即使澱夫人並不如何卷念太閣,但作為一位母親,總也深深疼愛秀賴,哪怕只是為兒子著想,她也會對家康滿懷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會引起她的反感。畢竟澱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爭強好勝。
“從今往後,天氣就要轉涼了,還請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體。”三成鄭重地施了一禮,站了起來,心裡十分愜意。
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說過,在這個世上,能與他的智慧相匹敵的,只有治部一人。如今,他石田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豐臣氏的頂梁柱,豐臣氏的天下現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
太閣殿下,請您放心,在下並未辜負殿下願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澱夫人卻一言不發。在饗庭局把三成送走後,她依然呆坐在那裡。
“夫人。”饗庭局喚了一聲,但澱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麽?”饗庭局剛問完,像是想起了什麽,慌忙坐正了,道:“現已是酉時,該是遺體燒化之時了……請夫人原諒奴婢的疏忽。”
說著,饗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書架上的念珠取下來掛在澱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雙手合十,閉上了眼。
此時外邊已黑盡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靜寂。忽然,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了火焰跳動的聲音,彷佛是在焚燒何物,持續了良久。
饗庭局似乎很感慨,歎息道:“夫人,人的一生可真是變幻無常啊。就連太閣那樣的人,故去之後,也會化為塵土。”
澱夫人卻突然大大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你把幼主叫來,讓大藏局也一起過來。”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饗庭以為是澱夫人在太閣火化之時心生寂寥,想要有兒子在身邊作伴,因此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這個混帳東西!”澱夫人不屑地咬緊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牽著秀賴走了進來,饗庭局隨後也跟了進來。她不敢正視澱夫人,她怕澱夫人一看見秀賴,就一把摟到懷裡,拚命哭泣。
沒想到,澱夫人既未把秀賴擁到懷裡,也未痛哭流涕。秀賴手裡拿著尚未做好的木船,對母親傻傻一笑,便坐下了,而澱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見此情景,饗庭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夫人真不愧是淺井血脈!淺井長政與其父久政,就非輕易低頭之人,而澱夫人顯然也流著同樣的血……尤其是其生父淺井長政,他當年之所以會死,似乎也正是因為不肯低頭呀。
本來,信長公將自己號稱是戰國第一美女的妹妹阿市下嫁給淺井長政,其實也是政治聯姻,這樣可以達到兩個方向夾擊齋藤家的目的。而年輕的淺井長政果然沒讓信長公失望, 緊跟信長公一起消滅了齋藤家和六角家。
他與阿市的關系也很好,堪稱如膠似漆,並有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在這期間,織田、淺井兩家的關系也是親密無間。
可是在信長討伐朝倉義景時,長政卻突然高舉叛旗,向信長宣戰。淺井背叛織田的原因有多種說法,其中最為著名的美談是長政的祖父一代曾經受到過朝倉家的恩惠,而在道德天平的另一端則是“義兄”織田信長,淺井長政於是為了曾經的恩人背叛了信長。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則說是在織田家和淺井家結盟時,淺井家提出的條件之—就是不要攻擊朝倉家。當信長破壞協議攻擊朝倉家時,淺井長政認為信長果然不值得信任,決定借機將信長消滅。
在姐川之戰中,淺井-朝倉聯軍敗給織田-德川聯軍,並在之後一直被織田軍攻打,當淺井長政意識到落城在即時,他派人把妻子阿市和三個女兒送回織田家,自己則與早已卸任家督的父親在城中切腹自戮——到死也不肯低下驕傲的頭顱。
饗庭局正想著,忽聽澱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的聲音甚是刺耳,讓大藏局和饗庭局不禁大吃一驚,忙齊聲問道:“夫人,您……您剛才說什麽?”
“饗庭,你怎麽看治部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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