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躺在刑部大牢的地上。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但是他不後悔。
他閉著眼睛,回憶著這一生的點點滴滴。
他本來只是陝西安塞的一名普通的軍戶。和其他安塞人一樣,他也喜歡安塞的腰鼓。
年歲稍大,自己被分配到延安府的一支禦邊隊伍中。自己也想出人頭地,就努力練武,努力立功。忠於他的努力開始得到上官的賞識。他開始升官,甲長、小旗、總旗一路升遷。但就有一點不好,那就是餉銀。
明軍的餉銀普遍不高,高迎祥的餉銀是一個月一石糧食。明朝的一石折合成如今是五十六斤左右。對於一名士兵,這根本不夠吃。而且還動不動就被克扣,一年能夠拿到手的,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錯了。
為了活著,高迎祥經常和其他官兵一起做一些走私的買賣。把蒙古的毛皮、羊肉、毛氈、奶製品什麽的,偷偷賣到內地,再從內地把蒙古人要的鹽、布匹、鐵器偷運出塞外。這本沒什麽,大家都在這麽做。
但是高迎祥運氣有點背,他在走私的路上,遇到了明軍的追查。
平日高迎祥也遇到過,碰到追查只要一跑,追查的明軍也不會正經追,都知道怎麽回事。可是那次不知道是誰的手下,往死了追!沒有辦法,高迎祥帶著自己的兄弟,轉頭就砍掉了幾個明軍的腦袋。
結果捅了馬蜂窩,上官一定要找出是誰乾的。原本高迎祥還心存僥幸,這事情天知地知自己兄弟知,然後就只有那幾個死鬼知道了。可是終於有一天,自己的一個兄弟被抓住了,嚴刑拷打。
高迎祥知道,“好日子”結束了。他和自己的兄弟,直接砍掉了自己上官的腦袋,拉起一支隊伍,投奔了“紫金梁”王自用。
在跟隨王自用轉戰南北時,他發現其實當兵時自己是多麽的幸福,朝廷還有祿米發。而他所到之處,看到的卻是,大地一片荒蕪,樹皮被剝光,草根被挖光,連一種白色的燒製瓷器的土都被大家搶挖,那土沒有任何營養,吃下去只能填充人的胃,最終還是要死的。但就是他能讓人暫時忘了饑餓,被流民稱為觀音土。
跟著王自用搶那些大戶,他們糧倉裡的糧食都發霉了,卻也不會給流民一粒。
高迎祥憤怒了,他要把那些大戶全部殺掉,讓流民不再去吃觀音土。
王自用死後,自己被推為領袖。他轉戰各地,劫富濟貧。和很多起義軍團結在一起,立志要推翻朱明王朝。同時也被所有起義軍公推為王!闖王!他要帶領著他們,闖出一片天!
但是,就在子午谷,他失敗了。
如果沒有那場一連下了半個月的大雨,自己能夠攻下西安,一切都會不一樣。可是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了。
孫傳庭在谷口布置下了埋伏,自己的義軍一頭就扎了進去。當孫傳庭的部隊找到自己時,自己就在那個山洞裡躺著,一動不動的躺著。他已經餓的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
被押運到北京的路上,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是他不後悔,正是因為他見到過了大戶家的發霉糧食,和流民吃觀音土後的死狀,所以他不後悔!這個王朝應該結束了!自己的死又有什麽?推翻一個王朝,必須要有犧牲,就讓自己去做這個犧牲吧!
牢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開門鎖的聲音。
“吃飯了!明天就要送你上路,今天三頓飯都是好酒菜!”一個聲音叫到。
這個聲音很耳熟,
高迎祥輕輕睜開眼,往送酒菜的人看去。 這個人身材平平、相貌平平,但是在高迎祥眼裡他絕對不是平平的人。
門開了,夏春秋把酒菜放在了高迎祥面前的地下。
開門的獄卒也是自己人,遠遠走開,負責放風去了。
“闖王!”夏春秋叫到。
“夏大俠你又來了。”高迎祥平靜的說道:“你還是走吧,就算你把我從刑部大牢裡救了出去,又怎麽帶我出北京城?又怎麽把我帶回義軍?”
“可您是闖王!”夏春秋眼中已現淚光。
“闖不闖王的都是個人,為了救一個人,犧牲太多就不值得了。沒了我一個,還會有新的闖王。只要闖字大旗不倒,朱明王朝必將會被推翻!到那時,殺光所有的大戶,把糧食都給窮人分了。我也就含笑九泉了。”
夏春秋不住的點著頭,說道:“闖王,我知道這次救不了您了。但是我還要告訴您,您一手栽培的李自成,背叛您了。”
“他投降官軍了嗎?”高迎祥情緒激動起來。
“不是,是他自稱闖王了。”夏春秋說道。
“哦,”高迎祥平靜了下來,說道:“這很好啊,不是背叛。”
“可是您還……”
“我還沒死嗎?”高迎祥笑了笑:“我自從被俘的時候, 就已經死了!他做的沒錯,闖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精神。闖字大旗只要還在飄揚,朱明的朝廷,和那些大戶就會天天膽戰心驚!這就夠了。”
“可是他派袁承志進京了。”
高迎祥眉頭一抖,道:“他是來阻止你們還是要出賣你們?”
“出賣!”夏春秋咬著牙說道。
刑部大牢瞬間安靜了下來。
過了很久,高迎祥說道:“我這個外甥,勇猛剛強,是一個接替闖王的合適人選。但是他不善於判斷人心,未來可能會受他人左右,錯殺忠臣良將啊!”
“闖王您……”
“顧君恩是個有大格局的謀士,同時又善於陰謀計劃,能跟著我外甥,也算是遇到明主了。”
“您不恨他嗎?”
“他沒有做錯。我也希望顧君恩一直能夠站在自成身後,有他在,朱明王朝必被推翻!夏大俠,袁承志已經來了,你就趕緊走吧。北京城已經是龍潭虎穴。”
“好的,我下午就走。”
夏春秋收拾好碗筷,再次給高迎祥跪了下去,深深的磕了一個頭。
高迎祥沒有阻攔,他知道這個頭是夏春秋跟自己的告別。
看著夏春秋離去的背影,高迎祥口中喃喃的念起了文天祥的那首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
乾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裡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