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不知道你已經投靠了我?”
聲音淡淡回旋,李斯聽聞躬身一拜:“臣為秦臣,李斯一直在王上羽翼庇護之下。”
“是麽?”
帶著調笑聲音說完,陳銳便沒了下文,貌似也沒什麽興趣去探究李斯突然轉變原因,
霎時房間一下子安靜,月光從弦窗外射進些許流淌銀華,不時傳來仲夜的蟲兒叫聲。
李斯的心頓時揪了起來。
伴君如伴虎果然不虛,想要在英明如秦王面前混淆過去根本不可能,就算秦王回避,內心終究會留下一根刺。
首鼠兩端之人自古歷來沒有什麽好下場的。
不過這是他的選擇,由不得他去後悔,只是秦王久久不發表意見他也根本不可能主動攀附上去,那樣只會更令人生厭。
歸根到底,他命運與前途捏在秦王手中。
“什麽時候開始轉變,你身為呂不韋典籍總撰應該沒有機會察覺?”
終於出聲。
李斯心中大松了口氣,只要發聲就代表有回旋余地,接下來便要看他是否能打動秦王。
“自王上昔日遊覽洛陽,臣心中有所察覺。”李斯繼續沉聲道:
“王上於洛陽曾有一番言論:秦以法為繩,而國人心中法漸喪漸沒,王將慷慨執劍,一掃奸蠹,二整風氣,三肅法紀!”
“沒想到是我出了破綻。”陳銳深深看了底下禮儀規整的李斯:“能於細微處,洞察秦國時勢將變,你這察言觀色的本領當世少有,甚至可以與呂不韋覺先王奇貨可居與之媲美。”
子楚,秦諸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呂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子楚,說曰:“吾能大子之門。”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呂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子楚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
這便是奇貨可居的前由,於鬧市中僅僅一眼,能察潛龍,呂不韋這份眼力堪稱獨步戰國。
李斯聽後,卻是轟然跪下俯首:“臣惶恐!”
陳銳知道李斯心中擔憂,忽地一笑:“惶恐?”
“不管你真惶恐也好,假惶恐也罷,你縱是第二呂不韋又何妨?充滿滔天野心又何妨?.....在我這,我都能容忍,都能接受。”
“但有一點....李斯,你令寡人很失望。”
李斯默然無聲,跪伏在地的身子輕顫,上方有傳來冷淡磁性聲音,陳銳霍然起身:“知道為什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當初有位窈窕佳人勾動青年的心思,為她著迷,可當青年見識到了世界的廣闊,見識更美的絕色佳人後,他還是那位心中念念的昔日佳人的青年?”
“或許在那位青年眼中,昔日的佳人早已變得姿色平庸,當初種種的勾引手段不值一笑。”
李斯貼地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嵌入血肉當中,痛雖痛,但不及心中恨——韓非。
“求才也與求偶一樣。”
“昔日招賢館你雄辯滔滔,風頭無量,堪為國士之才卻舍寡人而入呂不韋甕中,而今秦國將變,寡人又遇韓非。你卻來投我,你啊你啊.....”
陳銳連連歎了幾口氣,調笑道:“你可知道寡人如何看待與你?李斯。”
“臣.....不知。”
此時李斯聲音嘶啞,充滿頹然鬱結。
“匣中雞肋也!”
淡漠聲音回蕩耳邊,恍若霹靂當空炸起,猶如萬丈海浪洶湧翻滾,瞬間令李斯身形一顫,腦中發懵,直欲昏厥過去。
強忍心中恐懼與恨意,李斯泣聲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陳銳將李斯的變化飽覽眼底,輕笑道:“你說寡人應該如何處置與你才最為妥當?”
“罰金?苔刑?鬼薪?候刑?...黥、劓、刖、宮還是直接梟首?”
罪責刑法一次次加重,李斯顫抖更加厲害,沒有任何言語。
陳銳嘴角弧度愈發上揚,換做常人,一般大臣直接選擇最重的梟首死刑,然後或是君臣互相惺惺作態。
對於李斯,他卻不敢。
陳銳知道他心中是真的害怕了,怕真應承下去,他順勢就把他給處理,他承受不了這種結果,所以不敢去選擇。
“起來吧!”
李斯閉上雙眼,屏住呼吸,又在瞬間張開眼睛,站起身子。
陳銳看著眼前李斯,雙目沒有神采,臉色也毫無蒼白血色,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自信。
“李斯......還記得那日洛陽之行我臨終時對你所說的話?”
聽到這,面前的雙目終於出現一絲亮彩:“記得。”
“事不過三,前兩次你棄寡人而擇呂不韋,今次舍呂不韋而投寡人。你若不負寡人,寡人便不負你,若能強秦,助寡人一平天下,許你封侯拜相又如何?”
“王上心胸包舉宇內,李斯愧顏!”李斯跟在陳銳身側,微微躬身。
“寡人好實事,不喜捧吹。”陳銳搖搖頭:“當下寡人有一難,不知你能否解也。”
“王上盡管開口,臣必解憂。”
李斯明白來自秦王的考校來了,但這也是常理。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錯誤抉擇付出代價,面對先前的失誤,秦王縱使原諒,但也是因為他的價值他的才華。
若不能解決君王之憂,那還要他李斯有何用?
何況這個考校他必須完成,完成的漂亮,完成的讓秦王覺得他李斯可用必用之才。
“秦國國勢更變,寡人漸長,欲加冠親政,收回權柄,當何如?”
李斯暗吸一口大氣,盡管對於秦王的考校議題有所預測,但還是沒有想到秦王嬴政真的就會將這個大難題劈頭蓋臉砸向他。
或許他在秦王心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李斯暗暗欣喜,要不然就是秦王沒打算讓他活下去。
心中急思,腦子飛轉,對於這個難題,李斯早有考慮。
事實上早在初來秦國時,李斯就考慮過兩個問題,助秦王收政或助呂相奪位。
這兩個議題是根據他所在一方陣營考慮,只不過沒想到秦國暗流洶湧激變如此之快,秦王與呂相兩者相鬥爭,秦王竟隱隱佔據上風。
這才導致他翻車了,要不然不是從洛陽秦王之語,再聯系鹹陽軍政兩邊種種變化,他還真可能被蒙過去。
不過李斯心中又犯難了,因為按照他原本計劃很難實施。
如今他沒有獲得秦王信任,想知道秦王暗中勢力,軍政兩方有多少暗手也不可能告訴他。
現在.....李斯思考片刻:“王上欲收回國政權柄,想必心中自有籌謀,不知李斯言中否?”
“你說的沒錯。”
“既然如此,王上手中實力當遠勝呂相,不知李斯言中否?”
“沒錯。”
聽道秦王肯定答覆,李斯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他的選擇對了。
隨即搖頭沉靜道:“王上既有籌謀與實力,李斯並無策略,只有一言奉上。”
“說。”陳銳淡淡道。
“當初先王薨後,留下遺詔王上親政當加冠,國政由太后與呂相共決,加冠事宜也需得二人首肯,但受限於秦國局勢,太后....”李斯看了陳銳一眼:“太后與呂相難以同意,這才造成如昭襄王昔日難以親政局面。”
“嗯。”陳銳面無表情點點頭。
“李斯的建議很簡單,繞開兩人便可?”
“繞開,怎麽繞?”
“國政之議,不在王,不在相,不在臣工,而在於民!”
李斯並未拖延,利落答道:“太后與呂相勢大,又怎能抵過百萬之眾的老秦人?只要關中老秦人首肯,屆時滔滔眾口,加以引導,誰人能擋?”
“你這說法別出機杼,倒是有趣。”陳銳輕輕一笑:“可是想要獲取老秦人首肯,這難度也不小。”
“不。”李斯毅然反駁:“一點都不難。”
“願聞其詳。”
“大丈夫唯患功業不就,小人唯患家室不成子孫不立!”
“民間皆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為人生大成就。 比若一個秦人家庭,一旦家中大兒娶妻生子,就代表已經需要獨立承擔家庭重擔,不能再向父母討取,,甚至一旦這戶家庭中有其他兒子,這時候大兒就需要分家。”
“這是民間約定俗成,一旦王上...”
見秦王揮手停止,李斯不再出聲,目光似有疑惑。
“不錯!不錯!”
陳銳連連點頭,倏然轉身離去。
李斯見秦王離去,一頭霧水,還有那口中的不錯到底是什麽意思。
後面他還有許多下文沒有講出來,這猜出了後文表示肯定,還是其他,而這又是在釋放什麽信號?
瞬間。
李斯的心情又不上不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