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和尚想的那樣,那個躺在病床上會為三匙糧心疼,虛弱到只能眨眼的女人。
終究還是走了。
世事無常,和尚曾經想到過這種可能,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但是卻不能是以這種方式!
若是郎中請來了,那女人的病還是治不好,就這麽撒手走了的話。
那女人心中怕是也是如釋重負吧,自己這沉重的擔子終於不用壓在那稚嫩的肩膀上了。
小姑娘或許會哭上一段,但這堅韌如野草一般的小姑娘,肯定不會被這個所打倒,再承受了痛失至親的打擊之後,定然是會更加努力的活的更好。
就是和尚所想象的結果。
甚至和尚曾經還稍稍想過,如果小姑娘的願望實現了呢?
母親的病好了,父親衣錦還鄉,這棵路邊的野草也許會成為被人精心照料的珍奇花卉,從此幸福一生。
但和尚千想萬想,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那女人應該是走了,這點不會有錯。
但是那本應該出現在郎中家裡的瓦罐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小姑娘不是在母親墳前吊唁,而是跑過這裡來……
叩謝佛祖!
和尚也曾見過無數前來還願的信眾,以前隻覺得欣慰,從未有今日這般的扎心感覺。
一旁的方丈見狀,開口道:“這位小施主月前便日日前來進香,初來為了為母祈福,是個孝女。
但那位施主平日行善積德,當有福報,著實不該在這世間受這病痛折磨,我佛慈悲,這西天極樂之地,正是她的好去處。”方丈頗為自得,去吃小姑娘出來支持報的那個壇子,裡面可是有十幾貫錢,看這小姑娘的衣著也不像是殷實之家,定是散盡家財為我佛進獻。自己治下出了這等虔誠信徒,門中這位師叔見了定然歡喜,說不得再指點自己幾句,能讓修為有所精益。
往後為我佛普度眾生也多了幾份手段。
卻在這方丈自得的時候,和尚的身體卻猛然一顫。
這事情在他看到了小姑娘的時候就想到了大概,從方丈口中說出了細節雖然肯定了他的想法,但還不至於讓他失色。
他這一顫的原因,是那小姑娘已然看見了他。
小姑娘雙手合十,又向佛像來了三叩首,緩步走向普渡和尚。
普度和尚見小姑娘朝他走來,竟然下意識的退了好幾步,仿佛這緩步走來的虔誠信徒竟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小姑娘走上前來,看著和尚,雙手依然合十,衝著和尚只是行了一個佛禮,卻再也不複之前拉著衣袖的親昵模樣。
和尚這時才恍然記起,小姑娘已許久不曾拉過他的袖子與他述說心事了,只是盤腿聽他講經,日複一日的講經讓小姑娘臉上虔誠之色愈重,和尚心中歡喜,直以為是自己的普度之舉頗有成效,竟忘了這豆蔻年華的少女,本該活潑歡笑,這等平和表情本該是那堪破紅塵之人才能有的。
“大師,阿姆已經去了西方極樂,我想出家,佛祖要我嗎?”
還沒等普渡和尚緩過神來,一旁的方丈已經喜形於色,虔誠信徒遇求皈依,正巧被這位師叔撞見。
雖說師叔看似與這位小施主相識,但有信徒皈依,終究是在他所管轄之地,總免不了他一分教化之功,再者說,這位小師叔是從那座寺廟出來的,回去之後只需在轉述歷練經過之時提他一次法號,便足以叫他受用不盡了。
況且這位師叔法號為普渡,
並非一般的按字排輩,想來在那座寺中也是非同凡響。 若非需要保持儀態,加之不能逾越,他早就先行答應下來了。
只是這種事情還需要這位師叔開口最為合適。
和尚聽了這話,愣了愣,卻是不敢再開口了。
這本應是喜事,但這和尚看了小姑娘的眼神,心中隻覺得一股鬱結之氣欲出而不得,叫他心煩意亂,直欲施展獅吼功,發泄一番,方才能罷休。
和尚呼吸急促了幾分,但就在剛要喊出聲的時候,這小姑娘的眼神卻將他心中的那股氣又壓了回去,感覺更是憋悶,這時已經張開的嘴,卻連最輕微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小姑娘問出話後並不急躁,只是等著和尚回應,卻與脫離陰影之後活潑愛笑的那段時間判若兩人。初見之時,那靈動慧光這時也再不見半分蹤影,只有虔誠之色。
但這虔誠之色卻仿佛是天魔的陰影一般,在和尚眼中變形扭曲,化作了兩個猙獰的大字。
妖邪!
並非是這小姑娘身上惹了妖邪,小姑娘周身的氣息明淨澄澈,並無鬼祟之物潛伏。
和尚卻是清楚,深深地清楚。
一件只是他之前從不敢想的事實。
小姑娘臉上的虔誠,和那些中了妖術邪法,陷入魔障之人又哪裡有半分差別?
小姑娘未曾上過私塾,也不曾有廣博見聞,來寺廟為父母祈福乃是人之常情, 這其中或許也有他的原因。
這本沒什麽毛病。
但是別人不清楚,普渡可清楚,那些來求佛祖保佑者,不過求個心安,若要病好還需落在這歧黃之術上。
普渡和尚沒有精修岐黃之術,但他知曉寺中常有一批專研此道之人,時常仗著一身本事去信徒家裡為其診治病症,卻從不顯露行跡。
被救之人隻以為是佛祖保佑。
小姑娘將那罐治病的財物獻了佛祖,隻為保佑母親,並無何處可以指責。
但是普渡和尚卻感覺到有一座大山壓在了身上。
他沒修習過岐黃之術,但也略懂一二,自然知曉小女孩兒母親的病雖然重,但僅是久病之下又無從進補虛耗了身體之故,雖有幾成可能回天無力,但是只要肯花費財物調理,並非絕症。
那罐財物若是去請了郎中,說不得那位女施主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如今卻撒手人寰。
縱然這時無人指責於他,但也無甚區別了。
自己竟是害了一條人命嗎?
若是僅以少女自身之故以致此果,普渡和尚並不會如何痛苦,只會念聲佛號!感歎世事無常。
但是他想起那段時間給小姑娘念得夾雜了佛力的那一篇篇經文。
師尊曾言:那篇心經乃是教信徒理解我佛所著經文之用。
如今想來,竟是汗如雨下,渾身如墜冰窖。
想起那恍惚之間看到的妖邪兩字,分明就是在說他。
良久之後,和尚乾澀開口:
“貧僧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