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空早已放晴,冬日裡的太陽放散著刺目但又沒有多少熱量的光芒,在西邊的天空逐漸下落,將西方還沒散去的雲層染上一片淡淡的紅暈。
董信騎著他那匹瘦馬,身背大弓,手提鐵槍從濯龍園出來,直接向北,奔著皇城的北門方向而來。
雒陽的皇宮佔地廣大,由相距甚遠的南宮和北宮組成,兩宮都有宮牆圈住,這也就是所謂的宮城,再外面,還有更大的城牆將宮城圍住,裡面就是皇城。
皇城裡不僅有南北二宮,還有三公府衙和尚書台等各個大漢朝的中央機構,以及一些高官們的宅邸,除此之外,太倉和武庫也在其中,另外還有東宮、西宮、永安宮幾處宮殿,再有就是金市也在皇城裡面。皇城倒是不拘百姓進入,隻是尋常人家卻是不能在這裡居住。
皇城的再外面,才是更為廣大的雒陽外城,外城的北城牆就緊貼著谷水而建,過了谷水,就是會天地之靈氣的北邙山。
出了皇城北門才算出了皇城來到外城,皇城的北門有兩座,西面的叫夏門,東面的叫谷門,雒陽皇城共有十二座城門,加上外城得十幾座城門統由城門校尉領兵把守。在東漢,雒陽的宿衛由執金吾、北軍和城門校尉三支部隊負責,既互相協調,又互相牽製,城門校尉領軍數千,而且還甚為精銳。
董信按著習慣在夏門城門前的街道上經過,在夏門那裡,又見到了如今的城門校尉趙延。
城門校尉一般都會由外戚勳貴世家子弟擔任,可這趙延卻和這些都不刮邊,他是如今正當紅的十常侍首要趙忠的至親侄子。
趙忠,在漢桓帝時任小黃門,因為參加誅殺外戚梁冀功封都鄉侯,靈帝時再封列侯,接著討伐韓遂、邊章作亂時,趙忠雖然沒有親自披掛上陣,可更晉封車騎將軍,於張讓並列十常侍之首。十常侍位高貴寵,父兄家族子弟都分布在各州縣做官,作為趙忠的侄子,趙延在趙忠的運作下也就不知不覺地做到了雒陽城門尉。
不過,這趙延雖是依靠趙忠而起,可本身也極有才乾,不僅雒陽各處城門管理得秩序井然,自己還有一身好武藝,一把三十四斤重的大刀使得虎虎生風,在雒陽罕有敵手。隻不過也是因為趙忠的緣故,趙延在雒陽城裡除了幾個宦官子弟,再無其它朋友,那些士族子弟和文人士子們都不會跟他結納交往,以至於趙延每日鬱鬱寡歡,除了做事再就是帶著他手下的一乾兄弟喝酒習武。
倒是三月前,董信加入上軍駐守濯龍園,需要每日從夏門附近繞回東城家中,一日趙延巡視夏門,在城門前和董信相遇,見董信一杆鐵槍沉重不凡,便邀董信比武,兩人在夏門附近城門尉所屬小校場一番比試後,不僅惺惺相惜,更從此結為好友。
趙延的身份董信是清楚的,隻是他並不認為趙忠的親屬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就是十常侍也未必都是該殺之人,許多權貴大臣做的事情,未必就比十常侍好上多少。而趙延也因為董信和其它文人士子不同,願意結交他這個宦官至親,更是對董信大有好感,也不顧兩人身份差別,時常在夏門等著董信,相邀比武喝酒。
隻不過,今日趙延並不是在等董信,而是正站在一隊有著十幾輛車馬的車隊前,對著一輛裝飾著彩繪的箱車連連拱手,神態甚恭,甚至臉上還帶著掩飾不住的愧疚,看這樣子好像在表示歉意,看守夏門的幾十個趙延部下,卻是都對那對車馬上的人橫眉冷對,似是對那隊人很是不忿。
因為這是皇城,進出夏門的人並不多,而且多數還是有些身份的,都遠遠地從趙延身後繞走過去,一些人還明顯有譏笑之色。
隻是不管趙延如何,那箱車裡的人似乎並不為所動,車簾都未掀起。那車裡的人似乎是有些不耐煩,還沒等趙延說完,那馬車就在車夫的驅趕下移動起來,那一隊車馬就在垂頭喪氣的趙延目送下,緩緩駛出夏門。
董信倒是見過趙延在那些士族子弟面前吃癟,可趙延卻從沒如此對對方恭敬過。趙延也是個有血性的,這種情況他都會冷眼相向扭頭離開,隻是不知這車裡坐的是何人,卻讓趙延如此頹唐。
董信催馬過去,正想著該如何安慰趙延,趙延卻是聽到馬蹄聲,抬頭看是董信,臉色這才好些。
趙延二十二三歲的年紀,身高要比董信還高些,面貌雖算不得儒雅,可也一表人才,一襲紫色深衣配以素帶,頭戴武冠更顯得風度翩翩,隻不過那一臉愁容卻和這風度決不搭配。
“文錦兄,這是何故。”董信一邊翻身下馬,一邊關心地詢問。
趙延,字文錦,兩人混的熟了,如今都已對方的表字互稱。
趙延無奈地苦笑著道:“傅燮子嗣傅乾,這是舉家遷回靈州,我是來送行的,隻是這傅乾還在怨恨與我。”
董信很有些不以為然:“傅乾不待見你,你又為何如此這般?”
傅燮董信是知道的,黃巾初起時,傅燮拜護軍司馬隨左中郎將黃埔嵩出征,出征前上書靈帝,陳述靈帝寵信宦官之弊端,引得十常侍懷恨。但傅燮確有將才,隨黃埔嵩與黃巾大戰東郡倉亭,大破黃巾,斬首七千與,傅燮所部生擒黃巾渠帥卜巳、張伯、梁仲寧三人,位居首功。戰後論功,十常侍誣陷欲製其罪,靈帝卻不肯首肯,反倒任其為安定都尉,後傅燮因病離職。中平二年,被征入朝擔任議郎。
任議郎其間,最有名的一件事是在朝堂上怒斥要放棄涼州的司徒崔烈,博得偌大名聲。隻是在前年,這個傅燮被遷為涼州漢陽郡太守,去年涼州刺史耿鄙討伐盤踞金城郡的亂軍王國,不想涼州軍司馬馬騰率眾嘩變,殺死耿鄙,又犯漢陽郡,傅燮不敵戰死,被靈帝追封壯節侯。
見董信不解,趙延苦笑著解釋道:“璞玉,是這樣。”
按照,趙延的說法,傅燮自平定黃巾,因為封賞這件事靈帝要趙延的叔父趙忠為主辦理,張讓等人誣陷傅燮未成,可靈帝也不好過於拂了張讓等人的臉面,雖然沒治傅燮的罪,可安定都尉也算不得什麽,隻是因為趙忠主管論功封賞的事情,傅燮都把怨恨歸於趙忠。至於前年被貶出朝堂,則是太仆甄舉知道趙忠雖為十常侍之首要,可卻和張讓等人不同,便找到趙忠,要趙忠在靈帝面前舉薦傅燮。趙忠也深感傅燮耿直,也願意舉薦,為了示好傅燮,便要趙延私下去找傅燮,要傅燮去給張讓示個好,他也好辦理這件事,否者張讓怪罪他,事情反而不好辦。
哪成想,這傅燮不僅不領趙忠的情,還當眾口出惡語,連著趙忠都掃進去,把十常侍依次罵遍。這些話傳到張讓等人耳中,立時便生出事端,在崔烈等朝臣的附和下,靈帝無奈,把傅燮貶至涼州做太守。隻是哪又想到,傅燮去年竟然戰死沙場。
今日知曉傅乾要舉家遷回靈州,趙延不好去傅家,隻好在城門這裡等候,想著向傅乾解說一番,隻是看起來,這傅乾也和他父親傅燮一樣,也是把所有的怨恨都算在了趙忠頭上,根本就不理睬趙延。
自古以來,文人士子向來以喜歡搏名,敢於犯上,或者直斥權貴都會博取偌大名聲,而敢於冒犯龍顏更是最好的途徑,當然,董信不敢說這裡面的人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思,隻是卻又許多人是如此。董信倒不是說這傅燮也是此類人物,隻不過這傅燮卻是有些迂腐,不知剛者易折的道理,早早失了性命,即便有大志向,又有何用處。
“傅燮耿直,想不到他的兒子也是如此。”董信安慰趙延,“對於傅燮的死,文錦大可不必過於掛懷,保住涼州萬裡疆土,傅燮是為大漢後世子孫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死在涼州任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你問心無愧,至於是非曲直倒也算不得什麽。”
趙延心知董信是在安慰他,歎口氣苦笑道:“璞玉,咱不說這些,昨日我在叔父那裡得來一斛葡萄酒,甚是甜美,你我先大戰一百合,然後再品嘗美酒如何?”
漢朝少有葡萄,更缺少高明的釀製葡萄酒的工匠,這裡的葡萄酒多數都是從遙遠的西域運來,珍貴得很,價值堪比黃金,也不只是哪個想要運作官職的人給趙忠送的禮,趙延肯拿出來與自己分享,足見趙延跟自己親近無猜。隻不過,董信今日一肚子心事,哪裡喝得下,隻好苦笑著打趣推脫。
“那葡萄酒珍貴得很,想必是從你叔父那裡偷出來的吧,我倒是不敢喝了。”
趙延撇撇嘴:“說話要講良心,你的事情我早跟叔父說過,叔父知我二人交好,很是歡喜,昨日去他那裡討酒,聞聽邀你,是他主動拿出來的,哪裡是什麽偷的,可莫費了叔父一片好意。”
趙延在雒陽受盡文人士子以及門閥子弟白眼,這些趙忠都是知道的,得知趙延和董信交好,著人打探得知董信底細,心中更是歡喜,為了能讓侄兒和董信交好,哪裡舍不得這一斛葡萄酒。
董信也知曉趙忠的心思,嘴角微微上翹浮上笑意:“趙兄,代我謝過你家叔父好意,哪日還要當面拜謝。隻是今日卻喝不得酒,實是家中還有些事情要辦。”
“董屯將,你便留下吧,我等也能借機喝上一口那葡萄酒,據說那葡萄酒極為甘甜,我等可是從沒嘗過呢。”趙延手下一個小校嘻嘻笑著說。
這小校董信認得,是趙延的一個心腹,喚作小七。
“小七,今日卻是有事,明日要文錦帶著你等都到我家中,我那裡雖沒有葡萄酒這樣的好酒,其它水酒到也不缺,煮上一大鍋羊肉,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如何?”
“好!到時把你那些兄弟也喊上。”小七樂呵呵地回答。
這些時日因為董信和趙延經常在一處,董信的十幾個兄弟和趙延手下一乾心腹親信也都極為熟悉,說起話來也不拘束。
見董信不能留下,趙延笑罵了小七幾句,便拉著董信走到一邊,躲開行人低聲說了起來。
“璞玉,昨日在叔父那裡,叔父說起你,要我轉告你,蹇碩不易相處,你一身好武藝,留在上軍卻是可惜了,如今涼州那邊正在打仗,以你的身手在那裡取些軍功就是舉手之勞。到時回轉雒陽,叔父那裡也好施為。”
趙延的話,更讓董信心情沉重,趙忠的話,分明暗示蹇碩怨恨自己,留在上軍也確實沒什麽意思了,如果能離開上軍倒也是好事情。而且,這次涼州平亂,最終官軍也是勝了,應該沒什麽風險,回到雒陽,有趙忠相助,謀取官職極為便利。
董信並不是那些迂腐之人,他從沒認為走些門路上位是什麽不光彩的事情,哪怕那門路是是世人不齒的宦官。隻是他心中還有些放不下他那一乾兄弟,這些人可都是他精挑細選的,本是準備著他日後但有所成做他的班底的。
見董信不語,趙延以為董信也和其他人一樣不願趙忠助力,苦笑著道:“璞玉,如今朝廷可是捐官的,列侯都可以售賣,崔烈那司徒一職就是花費五百萬錢得來,你又何苦迂腐,有叔父相幫也不是什麽大事情吧。”
經黃巾之亂,朝廷財政拮據,早幾年就開始賣官爵,甚至隻要官員晉階,也要向朝廷繳納相應錢財,而且還都是明碼標價,以至於有些拿不出那大筆錢財的清貧的官員,寧可留在原位,也不願晉升赴任。而且,據說列侯要五百萬錢,如今的司空張溫,到現在的位置也是出了一千萬錢。
知道趙延誤會,董信正色道:“文錦,你回去跟你叔父回稟,就說我願去涼州軍中,隻是我要帶著我那一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