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國大殿之上,正是早朝結束,朝臣紛然離開之時。
“你等一下,孤有話和你說。”慕容齊喊住了最後準備轉身離開的容襲。他的聲音低沉,眼眸當中有銳利的光華閃過,帶著幾分冰涼與冷冽。
容襲聞言,停下腳步,然後微微側過眸,似乎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身後之人。在殿中除他以外的最後一個朝臣踏出大殿的那一刻,他才慢慢轉過身,面對著自己的父親。
“父王。”容襲面上含笑,十分淡然地拂袖而立,溫潤絕美的容顏仍是冠絕天下。仿佛只要他一笑,便是天地間最璀璨耀眼的存在。
“我知道你的母妃樣貌是人間難得,可沒想到,有一天這種美也可以生在一個男子身上,還是生在我自己兒子的身上。”慕容齊盯著容襲看了許久,最終深深眯了眯眼,眼底精光浮現,可他的語氣聽起來仍是低啞而深邃。
容襲輕笑出聲,啟唇說道:“這還是父王你第一次和我談及母妃……不過,還是多謝父王誇讚。”
“哦?你覺得這是誇讚?這種容顏,生在女子身上是紅顏禍水,而生在男子身上,莫非你就覺得沒所謂了嗎?”慕容齊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的兒子。
“因為有人喜歡,所以我會覺得能有這張臉是我的榮幸,這還要多謝父王和母妃。”容襲的眉眼之間依舊含笑,可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柔和,因為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能夠感受到的只能是一種莫名而來的壓迫感,似乎從容襲的身上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壓和冰冷正在蔓延開來。
慕容齊微微皺眉,他看著容襲,他仿佛可以在容襲幽深的眼底看見一種名為鋒芒的存在。
“那個喜歡的人是顓頊染?”慕容齊深深地看著容襲一會兒,下一刻他重新沉聲開口。
“是。”容襲答得十分淡然瀟灑,接著他又笑道:“不過我也覺得阿染很美。”他說這句話時神色頗為誠懇。
慕容齊冷哼一聲,說道:“你們兩個還真般配。”
“多謝父王讚美。”容襲還是不卑不吭地說道。
“但同樣你也要知道,你娶了她,還一直準備將她留在身邊,這不僅是對華國的威脅,也是對你自己最大的威脅。”慕容齊的眼中光芒閃爍,他也同樣不疾不徐地繼續道。
容襲微微一笑,眼底又深邃了幾分,他斂著眸開口,聲音聽起來沉穩了幾分,“在父王的眼中,恐怕我們都是威脅吧?”
慕容齊又直直地盯著容襲許久,在沉默片刻後開口:“其實孤一直都在想,你明明是孤的兒子,可孤竟然覺得自己從來都不了解你。”
“我自小便懂宮中世故,更知父王待我之心只剩厭惡。父王說不了解我,那只是因為父王一直希望的一件事,就是我能夠從父王的眼中消失,最好的自然是可以去死。可惜父王發現自己並不能如願,而且父王的心中更有對母妃的追憶來作祟,所以之後父王才將我從宮中趕出,又讓子期來到我的身邊監視。只是——父王沒有想到的是,我會認識了阿染,而父王感受到的威脅,也就此更大了。”容襲低頭輕笑,“說實在的,這次我回到華國,父王至今都還未動實手,已經讓我十分驚訝了。”
“你還真是看得剔透。”慕容齊闔眼又睜開,眼中一片鋒利之色,剛才說得那一句話,確實是對容襲的誇獎,而且是出自慕容齊的真心實意。他頓了頓,拂袖道:“但是你明知孤是特意在華國等著你回來,你為何還要親自走入圈套?”
是為了什麽?
為了自身?還是為了顓頊染?
慕容齊十分想知曉這一點。
容襲聽著,面上的笑意愈發燦爛了,如同春日裡的花朵綻放,絢麗而奪目。他抬起右手,修長的指尖托著下顎,裝作認真思考了一番之後,才說道:“這個問題,父王問得不錯,對我來說似乎是真的挺難回答的。”
“對你來說還會有難的問題嗎?你的心裡,難道不是從來就有定奪的嗎?”慕容齊嘲諷似地開口。
容襲卻突然無聲笑了,他垂下眼簾,細長的眼睫掃過眼瞼,留下一抹陰翳。而他的神情在此時竟反而柔和了下來,似乎在他微斂的眼眸之中,流露的神情是想念與繾綣。
他在聽到慕容齊問出這個問題時,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個人,那是一個一襲乾淨飄逸裙裝的女子,那個女子樣貌極美,女子似乎正站在一顆花樹下,手裡撚著花瓣,回過頭對他暢然一笑。
“容襲,在這個世上,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我這麽說,你覺得高興嗎?”他似乎還聽到,女子湊在他的耳邊,對他低笑著說出這一席話。
這個女子是玉染,而在這一刻,在慕容齊問出這個問題的一刻,容襲的腦海裡浮現的竟會是玉染。
“確實,我自小在與父王態度對立之時起,心中存有的只是天下。可現在,父王,我發現我喜歡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如今也是父王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可以說,我回到這裡,已經不止是為了天下了。”容襲的面龐帶笑,但出口的語氣卻是格外真切且堅定。
慕容齊冷聲開口:“還為了顓頊染嗎?可你有沒有想過,她到底需不需要你的付出。你別忘了,她明明曾經是明戌的長公主顓頊染,可竟然能夠一步步從一個明戌公主,變成了寧國皇子,然後是太子,現在又成了攝政王,還近乎從背後掌握了安國的權勢。明戌皇朝被她親手覆滅,這樣一個前車之鑒放在眼前啊。
“就算這其中也有你的作祟,可這樣一個殘忍無情的女人,到底有哪裡值得你流連忘返?你現在這麽關心她、喜歡她,為她做出讓步,可你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麽想的?如果說在她的心裡,天下和你之間她僅僅選擇了天下,只是將你作為一個利用的棋子,那你又當如何?”
“父王,天下和她,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沒有要放棄的理由。我和她都不是善人,也都知權利爭奪的無情,所以即使是互相利用,也無可厚非,我們誰都沒有資格惱怒對方。這一點,是我們從一開始就默認的。”容襲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平靜,他沒有生氣,也不覺得慕容齊可以明白。
因為,容襲和慕容齊之間終究隔了一條橫溝,這條橫溝代表著宿命。
當慕容齊將容襲視作心中所厭之人的一刻,容襲也將慕容齊當做了自己必須要打敗的敵人。說到底,父子之間會走到這個地步,也是慕容齊首先斬斷了他們之間的緣分。
就好比玉染和顓頊帝,明明玉染可以安心地當一個尊貴在上的長公主,還能以自身之力輔佐於顓頊帝,可顓頊帝卻放棄了玉染,將玉染視作心頭的一大恐懼,甚至與玉染敵對相向。如果不是顓頊帝傷透了玉染的心,那現在的明戌應該已經創造了更大的輝煌。
只可惜,一切為時已晚。
容襲已與慕容齊對立,而玉染親手覆滅了明戌。
“默認……好一個默認。不過你現在既然回了華國,更是華國的攝政王,那你就得聽孤的。”慕容襲眯起眼,眼中深邃而鋒利,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冷然,“朝堂之上勾心鬥角,你拿手,不代表孤就不會。既然你說你回來既是為了她,就是為了你自己,那你倒是做給孤看看!
“對了,孤記得顓頊染現在已經懷胎七月有余了吧?看來,再過不久連你都是一個要當爹的人了。哦不對,也說不準吧,說不定照顓頊染這麽鬧騰下去,不僅她的孩子保不住,連她自己的性命——我看都堪憂吧。”
慕容齊說到最後之後,唇邊忽然勾起了一絲冷笑。慕容齊在容襲面前仍舊要保持著自己作為君王威嚴的一面,他要讓容襲知道,他才是君,而容襲是臣也是子。說到底,他才是那個應該被容襲敬重的人。就算君要臣死,那又如何?
慕容齊始終認為自己的做法並沒有錯,而他也始終將容襲看作一個逆反的孩子,或許他根本都不想承認這個孩子。 因為只要看見容襲,就會讓他想起一個人,那個人是時山雪。
容襲與時山雪其實長得並不像,可慕容齊只要看到容襲,只要想到容襲是時山雪的孩子,他就不禁想到當年還活著的時山雪,他的眼裡看到的是時山雪用著一種悲哀與決絕的眼神望著自己。
然後,時山雪就消失了,而他的腦海也陡然變得混沌起來。
為什麽呢?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時山雪死了呀。
時山雪無法在忍受慕容齊的不信任,也無法在相信這個令人悲涼的世界,所以,她選擇了死亡。
在眾人的眼中,她仿佛成了一個曇花一現的過客。明明她應該已經是個被時間所封存的人,明明這個世上已經再無人對她問津,可偏偏,慕容齊就是忘不掉。因為他的身心告訴他——他曾經有多愛過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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