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許昊找到《侖語》一行人的時候,他們剛從另一間魯菜館的包廂裡出來。
雷嘉言走在最前面,還是戴著那頂貝雷帽,嘴角微微揚起,神情之中有股難以掩飾的興奮。而跟在他後面出來的,卻不只那幾個跟班。
——還有一個看上去略顯眼熟的男生。
許昊看到那個男生,當場就愣住了。
那是……被綁架的受害者,也是同時被一男一女喜愛、間接引發了那次事件的中心人物。
他怎麽會在這?
那一刻,許昊心中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侖語》已經順藤摸瓜,找到了受害人這裡,而且看他們主編臉上的表情……受害男說不定已經選擇了開口。
難不成自己來晚了?
這麽想著,他連忙大步上前,攔住了雷嘉言。
而此刻,雷嘉言望著忽然冒出來的許昊,樣子也是有些意外的。
“是你啊……”
“沒錯,是我。”許昊一揮手,打斷了對方的話,“雷大主編,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私下談一談。”
雷嘉言聞言一愣。
隨即,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改變了注意?不過……其實不必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望了一眼受害男,“我已經得到足夠的新聞素材,可以開始寫稿了。”
……果然如此!
許昊心中暗歎一聲。
腦子裡到底在想啥啊?把事情說出去,連保研都不打算要了嗎?
他有點無奈,可又沒什麽別的辦法,隻好再次攔住了打算離開的雷嘉言。
“那……你難道不想要多一點角度的素材嗎?”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眼睛,緩緩道,“再找個包廂,我們兩個坐下來,好好聊一聊這件事。”
此言一出,雷嘉言的樣子很意外,可能也沒想到許昊的態度能變得這麽快。就連他的幾個跟班也面面相覷,露出古怪的眼神。
受害男倒是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他並沒有認出許昊,那天晚上所有隊員都穿著厚厚的裝甲,他壓根不知道裡面的人長什麽樣。
不過,趁著雙方在說話,受害男瞄了他們幾眼,便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悄悄離場。
至於雷嘉言,他猶豫了幾秒鍾,但好像找不到什麽拒絕的理由。
因此,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好啊。”
就這樣,他被許昊又強行拉回了包廂之中。
關上大門,啟動隔音陣,這次的房間裡只剩下許昊和雷嘉言二人。桌上還剩著他們剛才點的菜,殘羹冷炙,早已聞不出半點香氣。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許昊開口了。
“你們不能把那件事情登出來。”
雷嘉言的目光變了變,不過看臉色,他似乎沒有特別意外。
“……你果然還是這個目的。”
“對,因為我不想被你們害死。”許昊也不想再裝下去,攤手,勸道,“你何必執著於那次的事件?你現在采訪也采訪完了,知道那一晚上發生了什麽。你真的覺得它有什麽值得寫的地方嗎?”
雷嘉言卻點頭:“它有。”
“什麽價值,兩男一女的愛恨糾葛?”
“探尋學校保研政策的價值。”雷嘉言一臉嚴肅,“保研路、保研山、保研林……這些故事已經在學校裡流傳了太久,人人都在聊,卻從沒有人真正把它拿到台面上認真談過。”
許昊聞言,感覺更不妙了。
“……你打算寫這個?”
簡直就是哪疼往哪打,
不把校領導惹毛就誓不罷休。 “幾十年來,《侖語》的無數學長學姐都動過這個念頭,只是苦於挖不出素材,無從下手。”雷嘉言卻接著道,“學校真的會用保研來遮醜嗎?每年到底有多少人‘被保研’?它是一種怎樣的程序?種種內幕,只要寫出來,甚至有可能拿獎,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拿到過新聞獎項了。”
聽到這裡,許昊感覺有些荒謬。
“……拿獎?這就是你們的終極目標?”
雷嘉言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乾咳了幾聲,說:“拿獎只是目標之一,更重要的還是將真相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氣氛有些緊繃,談話進行到這種地步,許昊明白,自己只能豁出去了。
“你們這麽想要真相是嗎?那好,我來告訴你一些真相。”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開口:“在這個大學裡,並不是所有人都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之前我加過幾個校園貸的群,裡面有學霸、有籃球隊精英、有社團活躍分子……在他們看似光鮮的生活之下,每個人都過得很累。他們借錢沒有告訴父母,沒有告訴同學,為了維持社交,只能在背地裡偷偷打工。有些人會等到室友睡著之後才從床上爬起來,趕午夜最後一班校車,到昆侖谷城去端菜洗盤子,然後在天亮之前趕回來。”
雷嘉言聽著聽著,緩緩抬起眉毛。
“你……想表達什麽?”
“我想表達的是,這些群裡,往往都會有四分之一的死號。群主把他們標記成特殊的備注,例如‘恭喜解脫’,以此表達同病相憐的惋惜。”
聽到這裡,雷嘉言終於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死號……指的是……”
“一旦出現一點小意外,資金鏈斷裂,貸款的利息滾起來,沒有哪個窮學生能招架得住。”許昊深吸一口氣,把當時自己為了搜尋借貸資料、接觸到的負能量一下子全部釋放出來,“還不起錢自殺的人比你想象中多,他們一般都是先休學,然後躲回家,掩耳盜鈴地幻想貸款公司找不到人。 可是很快……追債的找上門來,往日構架出的光鮮生活轟然倒塌,除了自我了斷,他們還能怎麽辦?”
——這些都是他從不同群主口中聽到的故事。
對於大多數學生貸款人來說,那些藏匿於網上的小號群,也成了他們唯一的傾吐渠道,群文件裡還留著某些人的自殺日志。許昊不敢久待,很早就退了,但那些東西還是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他不懂,揭露所謂的陰暗面,為什麽會比生命的價值更加沉重。
雷嘉言做了一個深呼吸,一時間沒說話。
許昊則是接著道:“你知道嗎?關於他們的死,你們也是有責任的。”
“……為什麽?”
“因為你們,這群衣食無憂、青春向上的人編織出了一個太美好的幻覺。每天讀期刊、談理想,有空就出去旅遊,朋友圈擺滿照片,嘻嘻哈哈調侃著自己又愛上了攝影、騎行還是多肉,沒事再轉發些正義激昂的文字,表達一下你們對社會時事有多關注……”
“你們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卻從來沒有想過,中產階級腳下又踏著多少白骨。一個家境貧困的學生考到這裡,沒見過什麽世面,他有多大機率抵禦得了這種誘惑?而他如果想看上去像你們一樣‘優秀’,又要付出多少代價?”
雷嘉言啞口無言。
許昊見狀,搖了搖頭,將自己有些激動的心情平複下來。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你真的想寫點有意義的東西?”他平心靜氣地開口,“那麽……好啊,來寫寫這些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