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曉梅經過一陣輸液和輸氧,症狀已經緩和很多了,在不經意間感覺身邊多了一份氣息,便緩緩睜開了那雙缺乏明亮的大眼睛。
“哥?”
當她發現丈夫正棲息在自己的身邊,頓時精神一振。
劉成凱眼望著她那副憔悴的面孔,心裡不由沉甸甸的,又如同刀剜一般難受。
“曉梅···你好點嗎?”
“嗯,我感覺好多了。你剛才去哪了?”
“我···出外辦點事?”
“你是去催那筆錢嗎?”
劉成凱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之前對她炮製的謊言,趕緊點點頭:“對,部隊上給咱們的錢明天就到帳了。”
郝曉梅並沒有感到欣喜,而是重重歎一口氣:“唉,給部隊添麻煩了。”
“沒事,這是對我曾經付出的回報。”
“可惜···你為了我不得不退伍了···否則,你肯定能在部隊乾出一點名堂···你看···部隊首長多重視你呀···”
劉成凱淡然搖頭:“我不可能當一輩子的兵。再說部隊的生活遠比不上陪伴你的日日夜夜。曉梅,為了我,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呀。”
郝曉梅深深吸一口氣:“我會的··起碼不會讓你留下任何的遺憾···”
劉成凱不禁心頭一震,趕緊失聲道:“曉梅,你的平安就是不讓我留下遺憾。”
郝曉梅沉思片刻,才低聲吟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劉成凱一愕:“曉梅,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我突然想起咱倆剛認識時的情景。”
劉成凱露出懊悔的神情:“請你不要再回憶了,我當時差一點把你推向深淵。”
“不,是你救了我,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劉成凱鼻子一酸:“現在看來···救了你就等於救了我自己···如果沒有你···我這輩子恐怕就廢了···也就毀了···”
“哥,不要這樣激動。你現在能好的活著,對我來說不虛此生,也讓自己無憾了。”
“曉梅,只要你能勇敢地活下去,對我來說,也是無憾此生。”
“可是,生命就算再頑強,也會有屬於它的終點。我們既要勇敢面對生,也要勇敢面對死亡。”
“可是···你就是我的一切···就算我死···也不要你死···”
郝曉梅抬手輕輕撫摸他的消瘦的臉頰:“哥,你瘦多了···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為你不是為自己活···還有娘的希望以及劉家列祖列祖的重托···”
“曉梅···我親愛的寶貝···千萬不要這樣說···你就是我的一切···你的存在就是我生命的意義···”
郝曉梅無法說服丈夫,只能感動他的感動。他倆彼此都是熱淚縱橫。
第二天清晨,劉成凱告別剛熟的愛妻,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家裡。他要把這裡收拾一遍,準備迎接買主以及中介公司的人的到來。他希望能給買主留一個好印象,能賣一個好價錢。
他一連氣忙碌了兩三個小時,直到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
當他出外倒垃圾時,正好碰到去上班的馮天祥,並讓對方很是吃驚,立即停住了腳步。
“凱子,你這是唱得哪一出呀?”
劉成凱一副苦笑:“看你說的?我是在打掃房子,又不是唱戲。”
“你···是不是又帶曉梅去看病了?怎又突然回家收拾屋子呢?”
“哦,
你昨天來過我家了?” “是呀,我昨晚過去好幾趟,始終沒看到你們回家。”
“哦,我已經安排她住院了。”
“她現在沒跟你一起回來?”
“沒有。她恐怕要長期住院了。”
“既然如此,你不好好在醫院裡陪她,幹嘛收拾回家搞起衛生了呢?”
劉成凱感覺該向這個街坊大哥交待一下了,於是低沉的聲音答覆:“我要家裡的這幾間房子給賣了,所以先收拾一下,希望給買主一個好印象。”
馮天祥幾乎難以置信:“啊?我沒有聽錯吧?你真要把家裡這套老房子給賣了?”
“是的。如今曉梅治病需要大量的錢,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馮天祥深表同情,但又忍不住質疑道:“曉梅知道你賣房子嗎?”
“不,她不知道。你要去探望她時千萬不要對她講起這件事。”
馮天祥感到不可思議:“難道你想隱瞞她?這怎麽可能?她要是出院了,豈不無家可歸了嗎?”
劉成凱鼻子一酸:“她也許出不了院了···”
馮天祥心裡一沉:“既然是這樣,那你還要往裡扔錢嗎?”
劉成凱很理智的神態回答:“我的錢也許不能讓她創造生命的奇跡了,但只要能減少她一點痛苦,延長一點在世的時間,也就值得了。”
馮天祥不禁被震撼了:“凱子,你真是用心良苦呀,曉梅當初沒有選錯你!”
劉成凱回想起當初,兩眼不禁模糊了,他要拚盡自己的一切,也要延續對愛妻的愛,也讓自己的幸福多延續一點時間。因為愛妻要是走了,自己的一生也隨即終結了。從古到今那些殊途同歸的愛情故事亦在他的腦海裡回放。
他最終賣掉了家裡的老房子,把家裡的物品能送人的就送人,只有把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保管在馮天祥家裡的小倉房裡,他要等到最後讓這些物品隨他和他的愛妻而去。
接下來,他便跟愛妻一樣以醫院為家了,每天衣不解帶地在愛妻身邊服侍著,在這期間,他還是毫不吝惜地相信各種廣告,把錢大把地撒出去,希望能獲取一份能創**妻生命奇跡的良藥。在他的堅持裡,不到最後時刻,就決不放棄對奇跡的渴望。
可是,盡管他做出萬般的努力,他的愛妻還是在往死亡的道路上走了,上天並不會總眷顧他這個苦命的家庭。他的心逐漸涼了,只能報有一絲從容赴死的果敢。
郝曉梅的病情最後合並為尿毒症,已經不能自主排尿了,只能依靠溢流管來排泄,而然,在她的生命最後時刻,從體內排泄出來的已經不是尿液,而是汙血,一切症狀表明,她已經處於彌留狀態了。
“劉先生,您的妻子時間已經不多了,準備後事吧。”
醫生一句冷酷的通知令他肝腸寸斷。
他是無法面對愛妻的喪禮的,只能預先做好兩件事,首先準備好一封遺書,悄悄塞在病床的枕頭下。他要把喪禮委托給馮天祥等人完成。
其次,他買了一包老鼠藥,要在愛妻生命最後的時刻一口吞下去。他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了,要去另一個世界跟所有的親人團聚。
那一天——
郝曉梅經歷一番昏睡之後,又突然睜開了黯淡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跟自己寸步不離的丈夫。
劉成凱精神為之一振:“曉梅,你醒了?”
郝曉梅的語音頗有底氣:“嗯,我剛才做一個夢。”
相比之下,劉成凱有些無精打采了:“哦,你夢到了什麽?”
“我夢到了咱娘。”
劉成凱渾身一震:“是???是嗎?”
郝曉梅仰望著病房上面的天花板,開始喃喃自語:“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一定是令人向往的天國。咱娘穿戴特別精神,對我也很親切。我當時想到了你,便焦急問她,‘我哥呢?’咱娘說,‘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我好奇道,‘為什麽?’咱娘說,‘成凱還沒有完成我的囑托,是沒有臉來見我的。’。我又問道,‘你囑托他什麽?’咱娘說‘他必須要為咱們劉家傳宗接代,否則就沒有資格見我。’我心裡一涼,悲切告訴她老人家,‘我不能生育了。’咱娘撫摸我的頭髮,和藹地對我說,‘不要緊,我的孩子,你以後就陪在娘身邊,由另一個女人完成這個任務。’我當時著急地講,‘不,我離不開我哥呀。’,咱娘卻說,‘孩子,在另一個世界為成凱祈福也是他的一種愛。讓我們娘倆一起為他祈禱吧。’正當我琢磨咱娘這句話時,就突然睜開眼看到了你。”
劉成凱心頭一震,因為他自己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自己的娘,但無法像愛妻這樣描述的清晰。
“曉梅,這只是一個夢,你不要掛在心上,要努力活下去。”
郝曉梅並沒有顯得沮喪,相反卻顯得神采奕奕:“哥,我知道天堂的路就在我的腳下了,但我卻因為另一個世界的愛人的懷念而踏實走下去。”
劉成凱趕緊搖頭:“不,我不會讓你孤獨的???無???無論你去哪,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哥,請千萬不要說這樣的傻話了。你對我的付出足以讓你無憾了。我早知道自己不治了,之所以接受你的安排,就是讓你無怨無悔。如今,你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現在,是我要求你的時候了,請你好好活下去,只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去見天堂裡的娘。”
劉成凱頓時淚如雨下,語音徹底哽咽了:“不???你我早就生死相連了???我不能舍你苟活呀???”
“哥,你這樣的態度會讓我走得不安心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因為你並不是為自己活著,也是為了我以及社會賦予你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你還有未完成的夢。”
“曉梅我???”
“哥,雖然我們今後無法再見了,但你要把一切悲傷深埋在心裡,對自己道一句——相見不如懷念!”
“曉梅!”
劉成凱無助地撲在愛妻的身體失聲痛哭。
當天夜裡,郝曉梅平靜地離開了,在彌留的時刻,她把對丈夫無私的愛和深深地祝願無比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劉成凱因為在愛妻生前鞭策下最終沒有吞下那包老鼠藥,但整個人在痛定思痛之後,便得有點恍惚了。他在愛妻下葬之日,把之前保存的一切物品都燒掉了,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愛妻生前喜歡的東西。他要讓那些東西隨愛妻而去,而留給他本人的只是一顆破碎的心。
“成凱呢?”
竇純燕在忍痛出席好姐妹的葬禮之後,發現劉成凱沒有蹤跡。
她身邊的馬平川與馮天祥相互對視一眼,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馮天祥有些擔憂:“凱子為了曉梅治病,早就把家賣了。他現在已經居無定所了,會去哪呢?”
“他會不會想不開?”
馬平川思忖道:“我覺得不會,因為他是一個意志堅定的男人,如果在曉梅下葬前沒出事,就不會有事了。他也許想單獨清淨幾天。”
“但願如此吧。”
眾人默默為他祈禱著,但因為他沒有了家,已經無處可尋了。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三年之後,已經是一副中年男人形象的劉成凱終於出現在省城的街頭。他沒有再回自己從小生活的那條胡同。因為那裡已經拆遷了,一切一切都是物非人非了。他的名字也不叫劉成凱了,因為那個眾人熟悉的凱子早已經隨他的亡妻郝曉梅走了,現在他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