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帝國南方的一座高山中。

　“殿下！”一名侍衛焦急的喊道，“請離開它身邊！”

　“走吧，迪米，”陪在迪米身邊的維克托也搖了搖頭，“這裡沒什麽好看的。一頭垂死的老龍而已。”

　這座位於山腹中的洞窟，便是帝國隱秘的“囚龍窟”。去年這頭蒼老的銀龍忽然發瘋殺人，被帝國宰相，“縛魔之主”弗雷德裡希輕易便擒了來，囚禁於此。

　迪米朝兩人擺了擺手。

　“沒事，我只是想和它聊聊，”迪米說，“你們先走吧。我一會就回去。”

　維克托和侍衛對視一眼，眸子裡均有無奈之色。現在迪特弗德皇弟已經過世，迪米便是排在第一的皇位繼承人，怎能如此隨意?但迪米主意已定，他們也沒法阻攔。

　“請您千萬注意安全。”侍衛叮囑道。

　“別離它太近了，”維克托說，“宰相大人的‘縛魔之鎖’能束縛住它，但若是挨得太近，難免它不會突起一爪……”

　“我知道。”迪米說。

　維克托和那侍衛隻得退出。

　偌大的岩石洞窟裡，只剩下一人一龍。

　……

　“嗨，巨龍。”

　迪米自顧自的坐到了巨龍身旁。好似小山般的銀龍頭顱和爪子都被黑紫色的鎖鏈鎖著，一動不動，只有眼皮微微起伏。

　“你該不會還在睡著吧?算了，無所謂。”迪米說。

　“人類的孩子，如果你是來聊天的……”巨龍緩緩的發出聲音，它渾身上下多數鱗片都依舊光滑，唯有頭顱上皺紋密布，“那你可以滾了。”

　“那若我是你的崇拜者呢?”迪米俏皮的說。

　“滾，”巨龍的聲音裡隱隱有著怒氣，“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你常年在洞窟內，可能不知，”迪米說，“這世上還活著的龍，卻是沒有多少了。許多小孩子，做夢都想見到你這樣的真龍。”

　老龍猶豫了一下。

　“但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它說，渾濁的琥珀色眸子仿佛變得清澈了，“我能看出來，你對我族並無敬畏。”

　“要是一年前，”迪米平靜的說，“我見到你，還不定有多高興呢。那時候的我跟著父親，滿帝國亂轉，就想找到一隻野生的龍。”

　老龍愣了愣。

　“發生了什麽，孩子?”

　“一頭黑龍……”迪米輕輕的說，“比你還大一點的，襲擊了村莊。我父親死了。”

　老龍發出一聲低吼。

　“我父親讓我們逃走，用箭射中了黑龍的眼珠。黑龍從空中摔了下來，可我父親也受到了致命一擊，”迪米低下頭去，“他們說我的父親是英雄。他本該活下去的。”

　“我……我很抱歉。”銀龍發出低沉的聲音。

　“殺死我父親的，不是你，”迪米說，“那頭凶手的黑龍，已經伏誅。”

　“我……也殺了很多人，”銀龍仿佛了陷入了回憶，“有士兵，有女人，也有像你一樣大的孩子……”

　迪米默默的聽著。巨龍的語調裡透著感傷。

　“你有理由向我復仇，孩子，”巨龍說，聲音轟隆，“就像被我殺死的那些人，他們也有父母、兄弟、孩子，他們都有資格向我復仇……”

　雖然態度溫和，但他恐怕就是為此而來吧，巨龍想。

　“我確實憎恨犯下此等暴行的你，”迪米搖了搖頭，“可若每個死者的家人都要如此向無關之人‘復仇’，那怕世間將永無寧日。我只是疑惑:為何像您這樣高貴、正直的銀龍，會像那天性殘暴的黑龍一樣，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巨龍沉默了。過了良久，就在迪米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是時間，”巨龍慢慢的說，“我……不想死。”

　迪米默默的聽著。

　“我……是雲上時代，才出生的龍，”巨龍說，“和你們凡人一樣，我們的靈魂裡，也被銘刻進了注定衰老的詛咒。像你們人類一般，我們也有了壽命的極限。”

　“人生百年。”迪米說。

　便是部分傳奇法師可以更換自己的身體，也沒聽過哪個人類能活到一百五十歲以上的。

　“不錯，”巨龍渾濁的雙眸裡有著哀傷，“但我們龍種不同。若是沒有詛咒，吾等真龍，天生便沒有死亡的概念。便是天地開辟之初便存在的祖龍，壽命悠久無盡，也是長期陷入沉睡。”

　“可現在你們也有壽命了。”迪米說。

　“那孩子，你可知道……我等龍種，此時又有多少壽命?”

　“呃……”迪米一時間答不上來。矮人和精靈之類的長壽種，這個時代依舊比人類活的略長一點。可原本，他們也只是凡人種族的一類。龍?

　“那你再猜猜，我活了多少歲?”

　“呃……兩百歲?”迪米隨便報出一個他認為差不多的數字。

　“整整九百一十六年，”老龍隆隆的說，“今年距離我從龍蛋中破殼，足足有九百一十六年了。”

　“這……”迪米愕然，這和他知道的常識不符。

　“沒什麽，”老龍說，“你學的知識是對的，我的壽命也是真的。從一百五十歲開始，我的靈魂就開始變弱了。到兩百歲，衰老詛咒的作用下，我的靈魂已經步入了老年期。”

　“但你還活著。”

　“我的同族，一個個靈魂衰老到極致，詛咒愈發深入，連思考都無法維持，靈魂完全崩解，那自然算是死了。可是我不服輸……我想，只要我不沉睡，一直維持思考，我的靈魂就不至於崩解……”

　“那需要驚人的意志力。”

　“吾等高貴的龍種，”巨龍咆哮起來，“意志本就高於你們這些凡人！我堅持了下去，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

　“你發瘋了?”

　“我的同伴一個個死去，有的是發瘋被人殺死，有的是絕望之下選擇沉睡自盡。可我還是不願放棄。我開始研究時間法術，延緩自身靈魂的時間。既然那凡人埃裡奧斯都能施展時間凍結，沒道理我做不到。”

　“千年前，那埃裡奧斯抓了五頭龍，放在都城‘純白之城’的五道城門口立威，原來不是他抓的?那五龍貪生怕死，主動投靠於他?”

　“誰知道呢，”巨龍嗤笑，“那五龍我也去看過，它們出生比我還早，卻依舊活著。如果我也有類似的法術，便不會……”

　“但你還是失敗了。”迪米淡淡的說。

　“我沒有失敗！”老龍憤怒的說，“最近四百年，我靈魂的時間延緩了一半！還差一點，就還差一點，我就能……”

　“這就是你襲擊村子的理由?”迪米說。

　“因為缺乏材料，”巨龍說，“研究越來越難，詛咒煎熬之下，效率也越來越低……我好容易找到一個願意供養我的村子，可僅僅兩代人的時光……”

　“他們沒有按時為你獻上貢品。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那是我的口糧！”巨龍惡狠狠的說，“那天詛咒發作的格外厲害。我就想，你們連供養我也做不到，那就讓我美餐一頓吧，靈魂還可以拿來做研究的素材……”

　它忽然不再說話了。過了半晌——

　“看來我真的是瘋了。”它說，恢復了平靜。

　“凍結靈魂是傳奇法術吧。埃裡奧斯說不定還留有那種卷軸。你這麽怕死，幹嘛不去投靠埃裡奧斯呢?”

　“尊貴的真龍，怎麽可能向凡人卑躬屈膝！”

　“你已經被我們抓來了。”

　銀龍無言以對。

　“你的遭遇我無權評價，”迪米說，“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回答你。”巨龍說。

　“什麽?你要我放了你嗎?”

　“不，”銀龍說，“我想讓你……殺了我。”

　迪米吃驚的望著它。

　“你們‘縛魔之主’的傳奇法術，有‘醒神’的作用，”老龍說，“我即使想沉沉睡去，選擇死亡，也做不到，只能在這兒無限受苦。我用了太多法子孕養靈魂，我估計，距離徹底撐不住崩解，還需要十年……”

　“所以你就想讓我殺了你?”

　“我永生無望，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我來說，”老龍說，“寧靜的死就是最大的恩賜了。”

　“真龍全身都是寶。只要你活著，你對我帝國就有用，”迪米搖頭，“我不能擅自殺你。”

　“你……”

　“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過去的榮耀了，”迪米歎口氣，這是它第一次和真龍見面，可結果讓他很失望，“既然你不願意繼續回答我的問題，那我走了。我會奏請陛下，盡快結束你的痛苦。”

　迪米轉身離去。他的確於心不忍，留一頭活龍在這裡日複一日抽血剝鱗，在一個十三歲孩子眼中確實是殘忍了些。但再同情，他也不會對這隻失去了往日榮耀的龍擅自發落。

　“等等！”巨龍在他身後吼道，“孩子！你究竟想問什麽?我也許可以回答你！”

　迪米猛地停住腳步。迪米本身對這個問題自身並不如何關心，但這是他生父生前一直掛念之事，既然有機會，他就想問一問。

　“你可知道，”他輕輕的問，“壽命悠久無盡，詛咒之下，是否瘋癲是必然的結局?”

　老龍楞了一下。

　“在所認識的同類之中，有沒有壽命不亞於你，卻未曾像你這般失魂落魄，迷失自我，而是依舊如故的?”迪米問道。

　老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最強大的傳奇龍種，水晶龍、虹彩龍、琉璃龍……十大龍種以外，幾乎都和往日的諸神一起消失了，”老龍說，“剩下的十大龍種，天性凶暴的五色龍自不必說，我等喜愛和凡人種族相處的金屬龍，或是自然死去，或是和我相近，若說壽命達到兩百年以上，又至死不變的，我隻認識一個……”

　迪米露出驚訝的神情。

　“是金龍一族的最後的遺孤。大陸升到雲上之後，大多數金龍都隨眾神一起消失，只有龍蛋之中的它成了世界上最後的金龍。我出生的時候他就成年了，百年之前，它依舊健在，並且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一樣，尊貴、理智……”

　“它限制在哪兒?”迪米露出渴望的表情。

　“它走了，”銀龍低聲道，“死在自己的洞窟裡。二十年前我去看他，他趴自己的洞窟裡已經不動了，死的很安詳。”

　迪米呆了呆。

　“我懂了，”他低聲說，“謝謝你。”

　……

　當迪米找到那龍的“洞府”，那裡早給傭兵公會的冒險者搬空了。

　也許，迪米常常想，那頭銀龍不過是在撒謊。但是……

　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好。或許這世上，真的存在連時間都無法磨平的偉大靈魂。

　在他成為秘儀戰士之後。 在他成為正式的皇儲之後。他依舊不止一次的夢見:

　無論經受怎樣的挫折，包容一切的，偉岸的金色巨龍立於無盡天穹之上——

　

　“這是……”少女面色微變。

　迪米渾身上下爆發出驚人的氣勢。年輕的劍士眸子中隱隱有著金光閃爍。他的表情溫和，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力。

　【怎麽……】小薇大驚失色。

　【不可能……】林娜卻先一步明白過來，【那是……】

　迪米背後——隱隱有著金色巨龍的虛影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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