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連綿的宮殿重重疊疊,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少女所在之地卻極為僻靜。她孤獨的坐在一張石桌邊的石凳上,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池塘。清風掃過,水邊的竹林發出搖曳的樂音。
“我特意為你準備了‘家鄉風味’的招待,”引導少女穿越的“外星人”依舊是一身黑西裝,大刺刺的坐在了少女對面,“怎麽,不喜歡?”
少女瞥了一眼“外星人”明晃晃的禿頂。
她墜下雲海,再度醒來的時候……就來到了這兒。她穿著自己常穿的紅色連衣裙,身上的傷痕也不見了。
剛剛所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
但少女明白……此處的情景才並非真實。
“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她嘲諷的說,“亭台樓閣,曲徑通幽。這一切我自然是喜歡。但是,再加上一個不懷好意的魔鬼‘外星人’,小橋流水也就和筒子樓沒區別了。”
“嗆人的本事倒是有長進——”禿頂人露出詭異的笑容,“你就不擔心,其實你在雲還上跌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是來向你宣告ga over的?”
“那你就不是這態度了,”少女冷漠道,“任憑你如何半遮半掩,都蓋不住那股眼高於頂的的狂妄勁兒。但我想,如果我已經失敗了……你不會專程過來嘲笑我一頓的。”
禿頂人的食指指節在石桌上輕輕扣著。
“這不過是你單方面的猜測,”他摸了摸自己的尖下巴,“但你說得不錯。確實,你沒有死。”
“你設計出來的這個……”少女環顧四周,“‘裡世界’……”
“外側世界。”禿頂人打斷。
“好吧,外側世界,”少女此刻倒不在意稱呼,“它的外觀,無論它是洛可可大廳還是中式園林……都只是區區幻境,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對了,你現在也是一位合格的奧術師了,”禿頂人似笑非笑,“只是一般的幻境不能超脫於時間軸之外。”
“說真的,如果你沒有做出這番場景,”少女卻不想被禿頂人的節奏帶著走,“我會懷疑我面前坐著的不是貨真價實的你,而是帕拉梅德斯或尼古拉斯製造出來的幻象,隻為從我嘴裡套出更多情報來。”
禿頂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眯起自己的三角眼。
“你想多了,”禿頂人感歎,“不過對於奧術師來說,想多了正是成熟了的表現。”
“少假惺惺了,”少女說,厭憎了他的胡說八道,“讓我們切入正題。就算我從雲海上掉了下去,你也懶得再見我才對。”
禿頂人聳了聳肩,示意少女說得沒錯。
“你才不會無緣無故的找我,”少女說,“我猜如果我無動於衷,你待會就會喊著‘恭喜你!你猜中了耶!你又跨越了一個陷阱,現在我代表節目組給你發放獎勵!’之類的怪話給我埋新的陷阱了。”
“看來你終於是覺察到了,”禿頂人同樣不去理會少女的話茬,“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從很早開始就有懷疑。但真正讓我確信的……”少女用指節扣著石桌,,“……還是發現另一個失去記憶的我的時候。”
禿頂人沒有說話。
“你是個荒誕的家夥,以戲弄他人為樂,”少女緩緩的說,“當我了解到世界上還有一個用著我原先身體,卻想不起自己是誰的家夥時,我最初的猜測是,這是你設計的,考較人心的局中局。”
“思維正確,但身體錯誤的自己;身體正確,但思維不正確的自己。這不是個關於‘我是誰’的完美命題嗎?”
“那是另一碼事。從我被送到雲上世界第一天,你就在考較‘我是誰’的問題,”少女不冷不熱的好像對這個命題毫無興趣,“但‘永恆之血’的出現揭示了另一個可能。和雲上世界裡的施法者不同,你有能力對無魂者的記憶做文章。”
禿頂人驚歎一聲。
“good job,”他痛快的說,“還有呢?”
“當初我一直在觀察自己的思維,擔心身體的轉變會對自己的理性造成什麽不利的影響,”少女平靜的說,“但我很快就注意到了,還有比這轉變更要緊的……矛盾。”
“有趣的說法。”
“就算是我也有自知之明。過去的我本是一個悶騷的家夥。就算‘永恆之血’失掉了大部分‘魏遠河’的記憶,他還是個悶騷。”
“你不太悶騷……”
“那是因為我最初得用秘儀戰士的辦法戰鬥!我沒又啥戰鬥經驗,自然得用簡單粗暴的手段才能實現最高效率!”少女不耐煩的說,“好了別想扯開話題。我在雲上世界也寫了簡單的著作,是有了整體規劃後綱才下筆的。我自然而然這麽做了,因為……我發現是的習慣使然。”
“所以?”
“偶爾,我會向他人展示我肆意妄為的一面,但多數時候,我總會做出認真的計劃,至少遇事會明確一個大體的前進方向,”少女說,“很難想象這樣的‘我’,對自己的小說投入了許多精力,幾十萬字……卻連一個明確的大綱,一個明確的整體性想法都沒有。這不合理,不符合‘我’過去的性格。除非……你動了手腳。”
禿頂人輕輕的鼓起了掌。
“的確,我寫了一部小說,然後你在諸多世界裡挑選了一個和我小說世界相近的將我送了進去。但是,我猜,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你刪改了我的記憶,讓我錯誤的以為我的小說不存在大綱和隱藏設定,只能憑著慣性隨波逐流。而事實……不是這樣。”
“說說你的想法。”
“第一種可能,是你找不到一個世界,能完美切合我的作品原文和大綱,”少女說,“第二種,是你不想讓我記起我的大綱,否則你就不能如願以償的看好戲了。現在,回答我,真相是哪一個?”
禿頂人殘酷的笑了。
“你對我的猜測完全正確,”他說,“我確實對你的記憶做了一點小小的手腳。但是,你對自己過於高估了。過去的‘你’的確喜歡做規劃,但總是完不成規劃。這不是你的第一部小說吧?”
“……”沉默。
“之前的小說,你也有做大綱吧?”
“……是。”
“然後你每次都寫偏了。連你虛構的故事都沒有完全依靠你的想法運行,真實的世界?別想了。”
“……”雖然不願承認,但自己的確總是把小說寫偏。禿頂人只要說“摳掉你記憶裡的大綱是因為真實的世界不會按大綱運行,我是為了你好”,自己也很難立即反駁……
……不對。
……禿頂人並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魔鬼,不會撒謊。他的言語和行為始終存在前後矛盾。
仔細想想。一定還有什麽自己未想到的……
“關於小說的‘整體性想法’,並不一定是‘大綱’,”少女一字一頓的說,“之前的‘我’——也許吸取教訓,並沒有依靠寫作大綱,而是用了什麽別的手段,對小說進行整體性規劃。”
禿頂人依舊微笑著。
“是人物,對嗎?”少女逐漸激動起來,“我想起來了。在我和這世界裡的人們接觸的時候,存在著有明顯設定痕跡,我卻不記得我設計過的細節!”
禿頂人微笑著示意少女繼續。
“‘黑之使徒’和‘黃金一代’們,‘永夜法皇’‘盡頭之日’‘變化女皇’‘蒼白之月’‘夢魘戰車’‘群星之星’‘惡魔的指甲’‘絕海隱者’……大部分人的稱號裡都有塔羅牌。‘傀儡公主’……不對,她在原作裡有一個戀人,他們被稱作‘黃金的戀人’!所有人的稱號裡都有塔羅牌。”
“哈……秘儀戰士們沒有。”
“在那個世界裡是這樣。但是如果我在規劃的時候,給每個主要角色都安排了一張牌呢?然後‘我’分別設定了他們的性格,好完成這部群英薈萃的大劇。”
“你如何保證?”
“就憑我在規劃上的‘強迫症’,”少女笑了起來,“過去的‘我’為什麽總是完不成規劃?因為我要麽只有大致方向,要麽設定出了細節,然後開始強求細節絕對性的一致,結果劇情又跑偏了。直到成為秘儀戰士,我才放棄了那種做法。過去的‘魏遠河’……一定不會容忍‘出現了名字裡帶塔羅牌的角色,卻沒有出全大阿爾卡那牌’這種情況發生!”
禿頂人露出殘酷的笑容。
“你說得對,你對自己的估計完全正確,”他說,“事實證明,人只有被逼入絕境的時候,思路才會特別清晰,才會自願改悔曾經的缺點。那麽,你的結論是什麽?”
禿頂人攤了攤手“作為你捕捉到了真相的報酬,我可以恢復你對你那張人物表的記憶。那是你對這個故事的整體性想法……每個人的本性……”
少女望著禿頂人。對方表情無喜無悲,目光裡卻有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戲謔。
“不需要了。”少女說,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為何?”禿頂人顯得有些詫異。
“能了解真相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對我來說,在我來到那個世界的一瞬間,”少女向禿頂人婷婷的鞠了一躬,“世界就已經被徹底改變了。你說的很對,真實的世界不一定會按人腦子裡的計劃運轉,或許每個人都會走上和最初不同的道路。遑論人心複雜且易變,絕不是簡單的設定所能概括的。”
禿頂人沒有說話。不……這就是他正期待的回答。
“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我會自己去鑒別,”少女優雅的說,“如果被既有的想法所限制,那才是最愚蠢的。”
“你不後悔嗎?你正面對著尼古拉斯那樣的敵人。”
“我會盡我所能。就算我自己已經變得融入那個世界,我仍有責任引導世界走向一條更加……符合我心意的道路。我相信那會是更加光明的道路。”少女說。
……
少女消失在原地。
而禿頂人卻依舊坐在石凳上。他手中,憑空出現了一個筆記本。
禿頂人打開筆記本。密密麻麻,盡皆是“魏遠河”的字跡。
那正是魏遠河用最傳統的辦法寫成的,最初的“人物設定”。按大阿卡那,一個個寫就。
【0愚者】眾多沒有施法能力,卻依舊對世界有重大影響的人。從普通的兵士,到歌特家的女仆。平凡,但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1魔術師】溫蒂?斯圖爾特。法師的代表。她果敢和堅決,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
【2女教皇】梅麗雅?帕拉梅德斯。牧師的代表。她愛好和平卻總是身陷戰場,努力在精神和現世之間求取平衡。……
……
【7戰車】第五使徒,愛麗絲?達肽。狂熱的戰鬥法師。……
【8力量】阿爾碧娜?葛雷克熙亞公主。不屈的獅子公主。……
【9隱者】特雷諾?阿曼塔森尼斯。淡泊的研究型法師。……
……
【17星】第六使徒,約翰?歌特。本書一號主人公。他是渺小,但永不磨滅的希望。……
【18月】第四使徒,萊維?費奧多羅維奇。有狡猾政客的一面,為了追求永生不擇手段。但是,他很多最壞的事與其說是純粹的邪惡,毋寧說是理性鑄就的怪物。……
【19太陽】第一使徒,彼得?克利夫。克利夫是所有角色之中最善良、最正直者。他給了其他角色動力和勇氣。……
……
【21世界】未設定。我打算把這個角色留給年輕一代的boss,如果可以,我希望是此人和【17星】進行最後的對決。我有一部很喜歡的漫畫作品就是這樣的。我對這個角色還沒有具體的設定。我希望把此人和其他角色的衝突,反映為“原本天定的道路”和“角色自身的意志”之間的矛盾。
……
禿頂人靜默良久。
這份設定沒有敲定任何人的結局。即使略有安排,也只是提出“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而已。
從這一點來說,少女是對的……這份東西即使看了也沒什麽用。
“我可沒有安排你被哪一件秘儀兵器選中。”禿頂人喃喃自語。
少女的人物綱要裡寫了二十一張牌,唯有“世界”空缺。
但她拿起“光明之世”既不是她本人的設定,也不是禿頂人的計劃。
這只是一個巧合罷了。
沒錯。
沒有任何意志的策劃。少女成為“光明之世”,填補了世界最後的空缺“世界”……從任何角度看,都只是一個巧合。
但也正是這個最後的巧合,成為了那個失落宇宙中缺失的最後拚圖。
“並非是按原先的計劃,而是讓所有人的重新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就是你最後的決定嗎?‘光明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