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埃裡奧斯法權國，純白之城的地底。

　偉大的埃裡奧斯王有絕對的自信，無論眼前的兩個小輩藏著何種計謀，都不可能對自己產生任何威脅。

　從無比漫長的沉睡中蘇醒，埃裡奧斯王複原的精神力甚至不及巔峰時刻的一半。他沒有準備任何法術，身上的魔法物品也盡皆失效。即使如此，埃裡奧斯王仍舊沒有懷疑——

　他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法師。他曾給予他的對手厚望，希望他們能給自己帶來哪怕一分一毫的傷害，但換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失望。他將他的敵手戲弄於股掌之間，偽裝出些許的破綻，然後再將敵人的幻想毫不留情的予以粉碎。

　就是這樣一位無敵的法師之王……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眉宇之間露出了發自內心的驚歎和欣賞。

　先前被自己打倒的一人不值一提，連給自己當手下的資格都沒有。倒是這個叫帕拉梅德斯的小子實力非常不錯，他要是願意誠心歸順，卻是有資格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可惜，這樣的天才法師同樣也是傲慢的。若不擊碎他的傲慢，就沒法讓他跪伏在自己腳下。

　“傲慢的人是你，埃裡奧斯王，”帕拉梅德斯踏前一步，“你小看了我們。時間也無法磨滅你那無可匹敵的力量，但我們同樣沒有原地踏步。”

　“你想擊敗余嗎?”埃裡奧斯王驚歎道，他還是第一次遇上能和自己勉力一戰的年輕人，“但你也差不多到極限了。你的力量很強，卻還未能凌駕於余之上。”

　“我知道，”帕拉梅德斯平靜的說，“若非您如此虛弱，我甚至無法和您平等交手。”

　“你並不愚蠢，”埃裡奧斯王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會有任何機會。即使有百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無法觸及余的性命。凡人是殺不了余的……連將余重新封印都做不到。”

　“概念操作?”帕拉梅德斯笑了，“您將這種‘不可被殺’‘不可被封印’的概念，打入了您自身的存在中?”

　“若是余的時間再充裕些，”埃裡奧斯王淡然道，“連諸神的詛咒余也能化解。到時候余就能徹底移除余身上的死亡之概念，成為沒有死亡概念的永恆存在。余在，余常在，余永在。”

　“您的驕傲勝過往昔的眾神，”帕拉梅德斯直視著埃裡奧斯王宛若深淵般深不見底的黑色雙眸，“但還請容許我僭越一次。王啊，您不能踏出這個密室。您不是這個世界的，不是人民的保護者，只是一味抗拒著死亡，隻追求自我滿足的可憐蟲罷了。”

　埃裡奧斯王臉上浮現出怒意。

　“余改主意了，”他說，將招募帕拉梅德斯的想法拋在了腦後，“出言不遜的年輕人，余會讓你知道，冒犯王的下場會是永恆的折磨，直到時間的盡頭。”

　帕拉梅德斯搖頭。

　“您還沒有明白嗎?”他說，“您……在我們面前，已經敗了。”

　異變，陡起。

　不同於埃裡奧斯王和帕拉梅德斯，第三股強大的精神力量開始在密室內湧現。

　那是一頂冠冕。

　……

　“冕之主”柯布裡安善於製造各種魔法物品，尤其鍾愛各種頭冠。他模仿一件諸神時代的破損神器製作了一頂強大的冠冕，每天都戴著它。沒人知道柯布裡安已經完美修複了當年那件神器，還在上面附著了很多自己發現的術式。

　而今天，柯布裡安戴著的，就是那頂被他增強過的神器冠冕。埃裡奧斯和帕拉梅德斯都沒有發現。

　而現在……柯布裡安的冠冕，就在埃裡奧斯王的腳邊微微發光。

　在柯布裡安“被殺”的時刻，他的靈魂便來到了他的冠冕中。這頂冠冕中儲存著遠遠超越這個時代傳奇法師的精神力量，而就在埃裡奧斯王越過冠冕逼近帕拉梅德斯的時候，柯布裡安位於冠冕中的靈魂拚上全力，引發了自己最後所能引發的法術。

　靈魂燃燒。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單純以無盡的精神力量為後盾，去消耗埃裡奧斯王的精神力。

　這樣做對靈魂損害極大。自己也會因此而死吧。不過，帕拉梅德斯倘若失敗，埃裡奧斯王稍稍分心去檢查一下冠冕，自己也是死路一條。既然不如，還不如拚盡一切，為帕拉梅德斯創造一個機會。

　柯布裡安的冠冕閃爍著蔚藍色的光芒。光芒仿佛囚籠，把埃裡奧斯王籠罩其中，卻任由帕拉梅德斯自由穿過。

　……

　若是巔峰狀態下的埃裡奧斯，一定會嘲笑柯布裡安的計劃無謀且愚蠢吧。

　同歸於盡的攻擊……根本無法撼動自己。

　即使在近乎油盡燈枯的虛弱狀態下……單憑這樣的蠻乾，連削弱自己的施法能力都做不到。即使是“無準備施法”，埃裡奧斯也能把消耗的精神力壓至理論的最低值。藍海高級的法術他隨手施展，消耗的量甚至比不過他自然恢復的速度。

　他幾乎免疫所有凡人能施展的“攻擊”和“封印”。

　然而……

　埃裡奧斯王的臉上，有生以來第一次露出驚恐的神色。

　帕拉梅德斯已經逼近。

　自戰鬥伊始，黑色浮空城之主就在努力縮短自己和埃裡奧斯王之間的距離。埃裡奧斯王知道他大概有一個殺手鐧的傳奇法術必須近身施展，一直暗暗留心不令其近身。

　但柯布裡安的“偷襲”，卻打破了兩位偉師之間的平衡。帕拉梅德斯走到了埃裡奧斯王面前。

　他的手，終於按上了埃裡奧斯王的肩頭。

　……

　然後，埃裡奧斯王終於明白了，帕拉梅德斯這一術式的真實作用。

　“這是……！”

　並非是“攻擊”。

　亦非是“封印”。

　其為——“回轉”。

　在不傷及埃裡奧斯王的前提下，將埃裡奧斯王的身體和記憶，回轉到年輕時的狀態。

　亦即尋回虛假的青春。

　“回轉吧，追溯吧，”帕拉梅德斯的吟唱聲在密室裡回蕩，“神明有隕落之時，王圖霸業也終歸塵土，從長眠中醒來的您，應當與您作伴的不應該是野心。”

　將目標的身體和記憶向前回溯的“回轉之術”，原本至多回轉三十年至四十年便是極限。對象身體和記憶會同時倒回某個曾經的時點。

　但長期對自己使用時間封印，又維持身體在青春狀態下的埃裡奧斯王……其身體早已是“年富力強”，因而帕拉梅德斯的“回轉之術”將幾乎盡數作用於他的記憶。

　而埃裡奧斯王保護記憶和靈魂眾多依仗——在漫長的沉睡和冕之主同歸於盡的消耗下，已經不足與抵擋“回轉”了。

　“願更加純粹的心靈與您同在，埃裡奧斯王，”帕拉梅德斯的眼眸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回到您的少年時期吧，埃裡奧斯王。”

　“你這僭越的……！”

　在那一刻埃裡奧斯王理解了。

　……自己因輕敵而付出了代價。轉瞬即逝的抵抗已然讓他明白，即使他全力抵抗，記憶和知識仍舊會被回溯到青年時期。

　到時，自己的實力也許還不如帕拉梅德斯。

　埃裡奧斯王沒有猶豫。事到如今，他能走得路就只有一條。

　趁著自己還能施展傳奇法術，逼帕拉梅德斯放手。不過，就像自己早已免於塵世的“殺戮”一樣，物理攻擊同樣也奈何不了帕拉梅德斯吧。

　“那余也，成全你……！”

　埃裡奧斯王的手指指向了帕拉梅德斯心口。

　“詛咒吧，悲鳴吧，”嶄新的“理念之楔”開始在埃裡奧斯王手心成型，“如果你，以這個世界的守護者自居，那就讓這個世界責罰於你！”

　帕拉梅德斯沉默的施展著自己的法術。雲上世界兩股最強大的兩股精神力量彼此衝突著。

　“眾生將淡忘你的善行;你的靈魂將被染成漆黑，在地獄的最底層永遠徘徊。你將淪為成就一切惡事之因，你的名字將會為世人唾棄。你將成為人民心中的黑魔王，被你試圖保護的東西親手毀滅。”

　從埃裡奧斯王嘴裡吐出惡毒的字句，一個不可思議的傳奇法術開始成型。

　理念轉移。在“帕拉梅德斯”的理念和“罪惡”的理念之間，架起不可磨滅的聯系。

　……

　世界——漸漸的改變。

　躲藏在奧卡德荒野中，獨自進行著邪惡研究的避世法師，“想起”了自己曾受過一位“帕拉梅德斯先生”的恩惠。

　“雲海之手”的諸多中層成員，則“回憶”起那位黑色浮空城之主對他們的滲透。

　一位道貌岸然的埃裡奧斯法師打開自己的地下室，暗自感激“帕拉梅德斯”通過地下渠道提供給他們種種被嚴令禁止的“資源”。

　就連剛剛被驅逐的“永夜法皇”，腦子裡也多了一段“老師注意到了自己，卻依舊放過自己”的記憶。

　就像在未來，他的弟子歌特，舍棄了自己法師身份的概念，連自己也不記得了一樣。

　在埃裡奧斯王傳奇法術的作用下，帕拉梅德斯先生自己腦子裡也冒出了，自己“所行”諸多惡事的浮光掠影。

　殘害無辜者的性命，將他人的痛苦作為自己進身的階梯。

　那是自己所為嗎?不……

　可漸漸的。

　就連他自己都開始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假了。

　……

　“立下奧法的契約，”埃裡奧斯王厲聲道，“你我同時放手！”

　可帕拉梅德斯沒有動。他的靈魂已然開始被深不見底的黑暗扭曲，但他的眼睛裡卻閃爍著永恆的光明。

　“我相信，人們是一心向善的，”帕拉梅德斯先生溫和的說，“我不會讓你走出這裡。”

　他手上的奧法之光越來越亮。青紫色的奧術光輝，逐漸化為了耀眼的亮白色。

　“住手，”感受到腦海中記憶的褪色，埃裡奧斯王越發驚恐，“你還想繼續回轉嗎?無論你的意志力何等堅定，今天走出房間的，都定當是一位邪惡法師。就算是你，也無法抵擋……”

　“那就讓我無法抵擋好了。”帕拉梅德斯先生露出釋然的微笑。

　地下的冠冕已經不再發光了。柯布裡安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他的靈魂已經徹底消散。

　“埃裡奧斯王，”帕拉梅德斯平靜的說，“你輸了。”

　創建了埃裡奧斯，並為白袍法師們定下律條的法師之王秉性如此，本身就是一種對法權國的諷刺。

　然而，這是因為埃裡奧斯王天性如此嗎?他究竟是受了不好的影響才變得這般殘忍和虛偽，還是邪惡在他出生之時便銘刻在他靈魂深處?

　“從頭再來一次吧，埃裡奧斯，”帕拉梅德斯說，“從你的孩提時期，一片白紙開始重新作畫。你將擁有新的老師，新的朋友，而你的前途也會無比光明。”

　盡情透支著自己的精神力，另一個法術在帕拉梅德斯手中成型。他抹除著埃裡奧斯王所剩的記憶。即使無法回轉為純潔無暇的嬰兒，至少讓這位埃裡奧斯的創建者回到擁有更大可塑性的少年時期。

　他要證明……埃裡奧斯的罪孽不是與生俱來的。

　“這又有何意義，帕拉梅德斯?”埃裡奧斯王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余靈魂中衰老詛咒仍在，彰顯著余的真實年齡。即使你從一無所有開始重新教導，忘卻一切的……我……”

　他的自我認知開始混亂。這位最強大的法師之王清楚，作為“埃裡奧斯王”的自己很快就等於是“死了”。

　“我們……人不可能重新開始。當下一個我發現……我其實……是我的時候，他會……怨恨你。他會……向你復仇。而你變成……這樣子的你，可不能……教導好他。你會……你會……”

　埃裡奧斯王不說話了。

　……

　少傾。

　兩股光芒，同時黯淡下去。遭到反轉的埃裡奧斯王跌倒在地，外貌本就很年輕的整個人顯得更加稚嫩。帕拉梅德斯最後追加的記憶消抹，會讓他重新醒來之後連名字都記不得。

　而帕拉梅德斯……

　他擁有在傳奇法術無法觸及的異位面保存正確記憶的手段。他以此種方式維持自己思維的連貫性，避免受到傳奇惑控法術的影響。

　但即使如此，他的靈魂也染上了難以淨化的黑暗，變得亦正亦邪起來。

　“睡吧，”他輕輕的說，“讓亦正亦邪，也非正非邪的我來教導你是再合適不過。我會讓你看看，但凡是有的選擇，你便不會走上邪路。”

　雲上世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師，世界的守護者將少年抱了起來，臉露和善微笑。

　“願命運眷顧你，西蒙，我最後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