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廨裡空間寬敞,是由原來的城主府改成。
雕欄畫棟極盡精美自不必說。
在城主府的背牆上,還有數副依牆雕刻的佛像,有香爐供在下方,點香的時候,香氣飄緲,如夢似幻。
劉仁願自然是不懂那些風情。
不過王文度生前倒挺喜歡這裡,還說百濟人還挺風雅什麽的。
沒想到,卻卒於任上。
蘇大為向劉仁願抱拳道:“願聞其詳。”
“仵作查了,但沒查出死因,不是中毒,也沒有內外傷。”
“應該沒有做解剖屍檢吧?”
“……”
劉仁願目視蘇大為一語不發。
空氣突然安靜。
蘇大為立刻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王文度乃是第一任熊津總都督,朝中大員,有哪個仵作敢給他來個剖屍。
他尷尬的輕咳兩聲道:“既然如此,也只能斷個暴斃了。”
暴斃的意思,即為查不出死因,非正常死亡。
天知道究竟是死於心腦血管疾病突發,還是被人做了手腳。
此事只能存疑。
劉仁願想了想道:“聽說蘇都尉之前做過長安不良帥,似乎精於刑名,能否拜托你查明王都督的死因?”
“查是要查。”
蘇大為猶豫了一下,斟酌道:“不管,在下以為,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麽?”
“熊津都督府,必須換個地方。”
這話說出來,劉仁願眉頭一擰,雙眼凶芒一閃:“蘇都尉此言何意?”
他本來是看著蘇定方的面子上,想讓蘇大為查一下王文度的死因,對朝廷也好有個交待。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朝廷有什麽誤會,以為是自己對這熊津都督的位置有什麽非份之想。
這個時候,蘇大為居然提出要搬遷都督府,豈不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心中的警惕心頓時大起,懷疑起蘇大為的用心來。
他是率直的武人沒錯,可不代表沒有心機。
否則也不可能做到現在的位置。
“左驍衛郎將聽我細細說來。”
蘇大為斟酌著道:“不論王都督因何而死,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都督暴斃之事瞞不住,用不了多久,整個百濟便可知道這個消息,那些藏在暗處別有用心之人,自然會抓住這次機會,借機起事。”
“你是說,他們要複……”
最後那個字沒說出來,但是彼此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蘇大為點點頭:“此乃必然之事,陛下遠在萬裡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此地的情況,蘇總管走得匆忙,也不會料到現下的局面這般棘手,但你我在此地鎮守,不可不察覺危機,必須防患於未然。”
“好吧,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但本將已經傳令各地,讓其加強戒備了,為何你要提搬遷都督府?”
劉仁願似乎快要被說服了。
但也只是似乎。
若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他會把蘇大為歸為危險的政敵一類,日後必然多加防備。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左驍衛郎將,不知我大唐現在百濟,有多少兵馬?”
“一萬余人,加上七千新羅人,也才兩萬余人。”
“是,其中一萬人,就在此處,熊津城裡,剩下的,一部份是鎮守各地的散軍,還有就是新羅人,咱們不說別的,就辯一下軍事,左驍衛郎將以為,憑兩萬余人,守得住百濟嗎?”
劉仁願頓時默然。
他再有信心,也不敢說憑著這麽點人,就能守住這幾百萬百濟人。
“除了唐軍,還有新羅人,我們可以多征召新羅人的軍隊。”
“那就更危險了。”
蘇大為冷笑:“我們的兵力太少,得借助新羅人的力量,但我們是客軍,偏想在百濟做主,新羅人能答應嗎?”
“你是說?”
“若新羅人實力不如我們,就不可能鎮服住百濟。
若他們的實力比我們強,難道就不會喧賓奪主?”
“這……”劉仁願摸著自己下頷的黑大胡子,沉吟不語。
他並非天真,只是一廂情願的希望事情向他希望的那個美好方向前進。
但經蘇大為一提醒,他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凶險。
把一切希望寄托與敵人和客人,豈是名將所為?
“你說的有理,本將心服,那麽遷都督府又是為了什麽?”
“據我所知,百濟各城的官吏基本沒動,還是延用他們原來的人馬管理,我們的人手嚴重不足,除了一萬人守著熊津,其余兵力漫散在各地輪守,兵力分散,這是十分危險的。
原本,陛下的旨意是設立五都督府,可現在才隻建立起熊津都督府,而且王都督才來沒多久,便暴斃於任上,他所部的援軍,也不知何時才能來百濟輪值。
現在這種情況,百濟各地烽火,舉事圖複辟之軍,絕不會少。
怪隻怪我們打得太快,得來得太容易,大量的敵人,還有潛在暗處的野心者,並沒有消滅。
他們有足夠的力量,與我們糾纏下去。”
停了一停,等劉仁願消化了一下內容後,蘇大為接著道:“為今之計,我們不可妄圖能鎮服百濟全境,而應收縮兵力,以原來百濟都城泗沘為據點。
泗沘河道方便,便於我軍補給。
若有萬一,我們也可退回海上……”
這話,說得相當露骨了。
表明蘇大為非常不看好接下來的局勢。
劉仁願想要發怒喝叱,抬頭看向蘇大為時,看著這位年輕的大唐都尉臉上,一臉正色,雙眼乾淨而純粹,不含一絲雜質。
他微微一愣,心頭的怒火稍減幾分。
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蘇大為說的也有一定道理。
“收縮兵力是必須的,遷往泗沘……唔,其余四都督府還沒建起,我們這一支絕不能有失,坐守百濟故都以控全境,倒是個好主意。”
他撫著黑須,來回踱了幾步。
“你覺得,新羅人真的會有二心?”
劉仁願還是不願意相信。
若新羅人果如蘇大為所說,那麽在百濟留守的一萬多不到兩萬的唐軍,便成了孤軍。
身處敵國,連後勤糧草都需要新羅人資助。
百濟各地的官吏對大唐還是陽奉陰違。
各地串連,暗流洶湧。
這種局面,怎能不讓人背脊發涼。
“左驍衛郎將,我聽到一個消息。”
“什麽?”
“此前新羅人以金庾信為首,說是要慰勞我軍,並拜見王都督,而且還籌措了一份重禮,要贈予都督,結果就在送禮當日,都督暴斃於任上,你說,這其中……”
“什麽?!”
劉仁願一激動,將自己頷下濃黑的胡須扯斷幾根。
然而他卻顧不上疼痛,趕緊追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大唐在熊津都督府的大概權力分配是這樣。
之前是以神丘道大總管蘇定方坐鎮泗沘,遙控四方,軍政一把抓。
蘇定方手下有大批優秀的將令,對百濟實施軍管毫無壓力。
在情報方面,有蘇大為的都察寺做支援。
所以耳清目面,做事十分便給。
而劉仁願,之前是管水軍,現在是管熊津都督府軍事。
蘇定方走後,王文度過來任熊津都督,就是要管民事。
這樣軍政方面相互協調,可保證完整的機構對百濟實施有效管理。
所以主要精力放在軍事方面的劉仁願,並不清楚一些城中發生的具體細節。
他知道新羅人要勞軍,可沒人告訴他新羅人已經接觸過王文度,而且備下重禮。
王文度在收下新羅人的禮物後暴斃,此事細思極恐。
順帶說一句,王文度此人,雖然據說有些氣量狹窄,但此人實際是一員能吏。
除了曾任水軍都督,王文度在太宗朝時就展露過頭角,得到太宗的嘉許。
時人曾評說,王文度有出將入相之才。
所以,以王文度來治理百濟,這個安排並無問題。
可惜就連大唐皇帝李治也不會想到,王文度居然會如此短命,一來百濟便暴斃。
蘇大為看著劉仁願在公廨內團團亂轉,看他不斷揪著自己的胡須,真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的胡子給拔禿嚕了。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大總管這麽急著率軍回大唐,除了糧草、勞師遠征將心思歸,要向陛下獻俘,難道就沒有別的原因?
會不會正是知道王文度要來,所以才急著走?
上一次征西突厥之戰,王文度與蘇定方同為程知節手下副總管,兩人一主攻,一消極,蘇定方不太喜歡王文度。
雖然他從來沒提過。
但蘇大為知道,軍人出身,做事雷厲風行的蘇定方,十分看不上王文度凡事政治優先,城府深沉的做派。
搖搖頭,這事只能存疑,還是先解決眼前的事。
“蘇大為,你這消息確實嗎?”劉仁願停止了轉圈,手裡揪著一大把胡子,向蘇大為謹慎問。
“千真萬確。”
“王都督是新羅人動的手?”
“呃,這個還不能肯定,左驍衛郎將,咱們沒有證據,只能說,時間上是一個巧合。”
蘇大為重點把巧合二字咬緊。
“對,巧合。”劉仁願聲音帶著鼻音,跟著點點頭。
他專攻軍事,但也並非不懂政事。
當前的情況,哪怕王文度真是新羅人動的手腳,也絕不能跟新羅人翻臉,只能裝做不知道。
否則唐軍在這裡將面對新羅和百濟兩方面的敵人。
到那時,這一萬多唐軍,只怕真的回不了大唐。
“蘇大為,你說的,本將以為很有道理,就依你所言,盡快將熊津都督府搬往泗沘,遙控各方。”
“左驍衛郎將,此事你不再和薛都尉商議了?”
薛都尉,名薛紹義。
劉仁願麾下共有兩個折衝府兵力,一個折衝府滿員是四千余人。
蘇大為與薛紹義各領一個折衝府,為折衝府都尉。
另外還有三千余人,乃是劉仁願直領。
“情況緊急,現在我為大唐在百濟最高將領,此事,我來決斷。”劉仁願用力一扯胡子,目中露出果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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