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黑齒常之沉默不語。
蘇大為又道:“百濟王族那些人,你也看到是什麽情況了,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就如當年三國時袁紹之子,又或者是蜀國的阿鬥,只要能保全富貴,哪裡顧得上百姓的死活,為這樣的人去盡忠,值得嗎?
我們中原有句老話,叫做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君視我如仇寇……”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有點逾矩了。
黑齒常之方才一直面無表情,現在突然笑起來:“這句我聽說過,是豫讓說的。”
說著,看了一眼蘇大為:“太史公的《史記.刺客列傳》我讀過。”
他自幼熟讀兵法,因為良好的家世,關於大唐來的諸多典籍都有涉獵,對漢文化絕不陌生。
蘇大為一拍大腿:“所以只要是做有利於百姓的事,你怕被人說麽?千秋之後,自有史筆如鉤,以常之大才,若能加入大唐,日後你馳騁的,將不局限於小小半島。
西至吐火羅,北至莽莽冰原,南至南洋,東至倭島,幅員百萬裡,這麽大的舞台,難道你真的不想加入?”
蘇大為的話,充滿著一種莫名的蠱惑力。
那是只有武人才懂的誘惑。
功名!
大丈夫在世,立德、立功、立言。
誰不想留名青史?
正如蘇大為所說,哪怕百濟沒有滅亡,黑齒常之守在小小的半島上,又能有多大作為?
而且蘇大為還給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投奔大唐,將能庇佑更多百濟的子民。
黑齒常之目光微閃,顯然有些意動了。
蘇大為正想趁熱打鐵,忽聽殿外階下有人拾級而上。
轉頭看去,剛好看到南九郎他們,抬著今天的獵物走進來,是已經烹好的蒸鹿肉,還有烤兔。
這裡不比大唐,許多調料一時難以湊齊,只能因陋就簡。
不過蘇大為指點過以後,廚子的功力突飛猛進。
特別是一手烤肉,頗有幾分火候。
安文生對百濟的飲食皆不屑一顧,偏對這烤肉情有獨鍾。
他抽了抽鼻子,臉上現出垂誕欲滴之色:“今天烤的是野兔?有沒有牛羊肉?”
“安郎君,現在肉食都是配給的,能有這些野味開開葷就不錯了。”
南九郎笑道,和其他人將肉食擔子放下,將木幾從牆角搬出來,把食盒裝的食物擺上,本來每個人還能有一斛酒。
但是剛出了那件大事,雖然明面上不說,按住騷動。
唐軍內部卻早已戒嚴。
酒自然是不能喝了。
包括蘇大為這裡,看著好像沒事一樣,還能找黑齒常之談天,實則也是暗自考量,看看黑齒常之有沒有異常。
此外,都察寺在這邊的情報網早已瘋狂運作了。
至於蘇大為自己,目標太過明顯,反而不可輕動,只能坐鎮在衙門裡,示之以靜。
如此方能穩定軍心。
現在王文度死的消息,還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這消息一但傳播開,必將引發一系列的惡果。
等肉食擺好,蘇大為指了指面前的烤肉,向其他人道:“先吃吧,邊吃邊聊,今天估計還有許多事。”
一語雙關,蘇慶節和安文生等人都心知肚明。
只有阿史那道真個沒心沒肺的貨,長歎一聲:“真是多事之秋啊。”
“吃吧你,這麽多肉還堵不上你的嘴。”
蘇大為一伸手,將一塊烤肉塞他嘴裡,噎得阿史那道真直翻白眼。
黑齒常之仿佛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
他將手裡的食物放下,拿起一塊濕巾細細的擦乾淨手指:“蘇郎君,如今唐軍日子也不太好過吧?”
這句話一出,殿內的空氣瞬時凝結,所有人的動作像是定格了一瞬。
安文生、蘇慶節、阿史那道真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黑齒常之的身上。
蘇大為笑了笑,故作輕松道:“有什麽不好過的,無法是這邊先冷一點,苦寒一點,我們什麽樣的苦寒沒經歷過,再冷,又比得上漠北和吐蕃的冰雪嗎?”
“蘇郎君莫要瞞我。”
黑齒常之雙眸深沉,幽暗的黑瞳裡,像是亮起一簇小火苗,異常明亮。
“唐軍雖然將百濟滅國,將義慈王等王族都虜去大唐,但是百濟各地暗流蠢蠢欲動,各地的情況並沒有平息,相反,因為蘇總管帶著義慈王回大唐,抽走了大量唐兵精銳。
以熊津一城而論,此為百濟故都,城深廣大,這種大城,唐軍也只有一萬人。
眼下,除了幾個設下都督府的城鎮,在更多的地方,唐軍其實無力顧及。
現在,應該有不少義軍在反唐吧。”
黑齒常之話音剛落,阿史那道真便拍案而起,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氣急敗壞指著黑齒常之怒道:“你,胡說些什麽!”
“道真!”
蘇大為開口喝令他穩住。
坐在阿史那道真身邊的蘇慶節,一伸手將他拉住,轉向黑齒常之時,蘇慶節的眉梢微挑,嘴角掛起一絲冷笑:“你知道些什麽?盡敢如此放肆。”
這話,令本來就不安份的氣氛,便得越發僵持。
黑齒常之雙眸一張,眼中精芒閃動,與蘇慶節的雙眼對上,寸步不讓。
“莫非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唐軍有能耐抓到義慈王,逼他們退位承認滅國,但有能耐收拾這糜爛的局勢嗎?”黑齒常之陡然變了一副模樣,變得鋒芒畢露,毫不客氣的瞪向蘇慶節,厲聲道:“百濟三十七州二百五十縣,數百萬人口,大唐,真吞得下嗎?”
“大膽!”
蘇慶節勃然大怒。
他是不怒則已,一怒起來,誰都的按不住。
比阿史那道真隨便就炸毛,獅子的脾氣可大多了。
鏘!
橫刀出鞘,狠狠一刀劈在黑齒常之的桌上。
將桌角劈落。
黑齒常之雙眸一瞬不移,毫無懼色。
這一下,蘇慶節有些不知所措,扭頭看了一眼蘇大為。
蘇大為噗哧一下笑了:“好了獅子,別演了,用力太猛了。”
他站起身,推著蘇慶節,把他推回位置上,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此時圈中銅盆裡炭火漸熄。
蘇大為彎腰夾起堆在一角的木炭,置於盆中,又用木棍輕輕撥弄了幾下,讓盆裡的火燒得均勻。
然後才起身,目光掃視一圈。
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蘇慶節、黑齒常平自不用多說。
大家都隱隱以他為首。
至於黑齒常之,目光雖落在他身上,但那目光裡,並不帶有攻擊性,相反是平靜而溫潤。
蘇大為向他點頭道:“常之說的不錯,確實遇到一些困難,而且,這困難只是開始。”
這一刻,他突然想通了,要說服黑齒常之這樣的人投效,只是說道理是沒有用的。
人家腦子很聰明。
除了道理,更需要待之以誠,乃至推心置腹。
正所謂曉之以理。
動之以情。
蘇大為的目光,越過黑齒常之,投向敞開的窗外。
外面,細細的雪粒如鹽飛舞。
院中一枝梅花悄然探出一點。
蘇大為一時心有感慨道:“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這句,乃是昔年他從書上看來。
大意是說,時間飛快,一頓飯沒吃完,花草的影子就移到座位前了。
他是忽有所感,一時情之所至。
但這番隨性話,在黑齒常之耳裡,卻又有了別樣的意味。
“沒想到蘇郎君還有詩才,原來是文武雙全的儒將。”
黑齒常之自己本身就熟讀詩書經義,聞言,對蘇大為的親近之感,又添幾分。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得意吹噓道:“這算什麽,阿彌當日大破扶余忠信時,還曾吟詩一首,叫什麽……”
他搜腸刮肚的道:“魚什麽船,什麽浪聲。”
一旁的安文生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你這記的什麽狗屁,阿彌當日說的明明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對對對,就是這首。”
“你們,都給我閉嘴。”
蘇大為老臉微紅。
抄後世聖人的詩就算了,還被兩個二貨拿來反覆說,真不知害臊。
黑齒常之看蘇大為的眼神,越發驚異。
“這詩……”
他實在不知如何評說。
轉念道:“蘇郎君,若是百濟各地義軍蜂起,大唐如何應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點螢蟲,又怎能掩蓋日月的光芒。”
蘇大為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
隨手抓起蒸鹿肉,一邊送到嘴裡,一邊招呼大家都吃,別等食物涼了,暴殄天物。
安文生早就迫不及待,此時已經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道:“味道馬馬虎虎,比阿彌你做的差遠了,對了,今天廚子怎麽沒做烤肉?”
“你以為韓國烤肉天天有啊,上火啊你。”
“什麽韓國?”安文生一愣,鼓起腮幫子呆呆看向蘇大為,頗有幾分土撥鼠的即視感。
“不說這個了。 ”
蘇大為向黑齒常之道:“常之以為如何?”
“蘇郎君所言極是。”
黑齒常之歎氣:“一盤散沙,自然爭不過如日方中的大唐,不過,大唐的敵人,又何止是各地異軍?”
“你的意思是……”
“道琛聽說逃去高句麗了,鬼室福信應該是逃去九州島,找倭國中大兄皇子了,至於高句麗還有新羅,恐怕都不願意大唐在百濟這裡扎根。”
黑齒常之慢條斯條的,將盆中的肉撕開,放到嘴裡細細咀嚼。
“大唐要面對的局面,比想像中更惡劣十倍,蘇郎君你到時又如何自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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