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沉重的陌刀劈下。
寒光凜冽。
將一名大食武士,帶著皮甲從肩自腹,劈作兩段。
“起!”
帶隊的大唐陌刀團正,怒吼一聲。
他的面目與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蘇大為征服高句麗時,收的家奴,名高舍雞者。
高舍雞在後世沒什麽名氣。
但此人的兒子,高仙芝,後來做到大唐安西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封密雲郡公,帶領大唐鎮軍,在西域與諸胡爭雄。
與名將封常清,並稱為大唐帝國雙壁。
後來於怛羅斯一戰,因為葛邏祿人叛亂,惜敗於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這個時空。
因為蘇大為的出現,一切都不同了。
身為蘇氏家臣,高舍雞被命令統領陌刀隊,披堅執銳,為陷陣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齊劈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擋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齊刷刷倒下一片。
斷體殘肢,灑滿了戰場。
到這個時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懼了,也失去了戰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帥旗已經在撤退。
兩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顯開始潰散了。
這場仗……敗了。
眼前的這夥唐人,人數不多,但身著鐵甲,手執陌刀,勢不可擋。
滾滾的刀鋒,如同絞肉機一般。
沾著即死,碰著即亡。
“逃啊!快逃!”
數萬人的步卒大軍,軍陣轟然崩散,指揮官帶頭逃躥,下面的軍將團隊依次四散,如無頭蒼蠅一般。
失去了組織的軍陣,已經失去了戰心戰意,不過是待宰羔羊。
問題是,哪怕是四萬頭豬,也不是短時間內能抓光的。
這混亂的局面,反而攪亂了戰場,堵塞了唐騎前進的通道。
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食人的行營馬車,越來越遠。
行營馬車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戰場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遺憾。
“為什麽會失敗?為什麽?是因為唐軍出乎意料的用猛火雷?還是什麽?還是唐軍也有那種怪物?明明我們實力更強……”
做為大食人的名將和副帥,他直到此刻,仍無法接受失敗的結果。
阿卜杜勒手撫胸口,面色陰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敗的恥辱,也有劫後余生的慶幸。
他的一顆心怦怦亂跳,用自嘲的語氣道:“真是不幸……這大概是真神對我們的考驗,不過只要能活下去,我必會卷土重來,一定要用鮮血洗去失敗的恥辱。”
崩~~
遠遠的,似乎乎傳來霹靂聲響。
這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令阿卜杜勒嚇了一跳。
他轉頭從窗口向唐軍方向看去。
看著對方的帥旗離這裡尚有數裡之遙。
一顆心稍稍安定。
這麽遠,中間還有幾萬亂軍。
唐人不可能追上來。
這個念頭剛過。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襲來。
那是……
彗星?
轟!!
巨大的鐵矢帶著沛然莫擋的力量,一箭沒入大食人的行營車中。
瞬間從另一頭穿出。
帶著無數戰馬的軀乾和撕碎的頭顱,向前噴發。
光芒一閃,那箭不知飛去哪裡。
巨大馬車仍然向前衝了一段距離。
然後轟然破碎。
整個馬車行營仿佛被衝擊波掃過,又像是被猛火雷炸過。
逐一破裂,粉碎,飛濺。
連帶馬車裡的人。
無論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兩位大食統帥,都飛上半空。
他們的身體被看不見的力量撕碎。
血霧噴湧。
只剩下一顆猙獰的,瞪大難以置信雙眸的頭顱,自半空中飛舞著,最後重重墜地。
整個戰場都被這驚天的一箭給震駭住了。
無數戰士,忘記了撕殺,目瞪口呆的看著大食人奔逃的行營馬車,被數裡之外的唐軍大帥一箭射破。
馬車中的大食統帥阿卜杜勒、哈栗吉當場隕落。
大食人的黑色軍旗自半空中墜落。
這一箭,蘇大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陽。
“敗了敗了!”
“快逃啊!!”
十幾萬大軍失去了指揮,四散潰逃。
辛苦鏖戰的大唐仆從軍,此刻終於找回了熟悉的節奏,呼喝著如趕著羊群,追著潰邊砍殺。
戰果迅速擴大。
如雷的蹄聲中,大唐安西大都護裴行儉率領的龜茲城守軍,狂奔至大食軍旗墜落處。
裴行儉長槊一挑,挑起那面殘破軍旗。
郭待封翻身下馬,一把抓起那大食統帥的發髻,將眥牙裂嘴的頭顱提在手裡,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聲大笑。
笑中有淚。
戰場另一角。
薛訥終於將薛仁貴的屍首搶下,抱著父親的身子跪在戰場上,放聲大哭。
薛丁山手持長槊,守在他身邊,警惕的看著四周的潰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軍旗之下。
蘇大為緩緩放下巨弓:“戰爭結束了。”
這一戰,以大唐全勝,大食全軍覆沒而告終。
整個大食遠征軍近乎全軍覆沒。
就算有運氣好逃出戰場的大食人,也將面臨沒有糧食,沒有飲水和補充的局面。
很快會死在茫茫黃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軍,能在西域站住腳,全靠西域諸胡支援糧草後勤。
那是在怛羅斯打敗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這一戰後,大食人將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沒有任何一個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將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憤怒。
以及,大唐的報復。
……
龜茲城下。
屍骸堆積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總管蘇大為的命令下,胡人仆從們爭相斬下大食人的頭顱,並按唐人的命令,在碎葉水邊壘起高高的京觀。
多達五萬余顆人頭。
高高壘起。
簡直能嚇得小兒止啼。
這是大唐誇耀武功,同樣也是對西域諸胡無聲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大唐還是那個大唐。
普天之下,皆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觀上的頭顱便是榜樣。
連綿不盡的巨大營帳,是唐軍軍陣大營。
當中一頂最巨大的潔白帷幕,在夜色下,依舊燈火通明。
在大帳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長長隊伍,等待大總管接近的諸胡人酋長。
戰戰兢兢,頭都不敢抬。
對大唐的恐懼,對蘇大為的恐懼,已經深入靈魂。
若得一聲大總管接見,不亞於聽到天籟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總管接見,則喪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這一夜,通宵達旦,人馬未歇。
與大食人在戰場上的勝負分了。
但後續依然有許多事要做。
對草原和西域諸胡的威懾。
重建大唐對西域的統懾力。
對親善大唐各族的褒獎。
對叛亂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討。
對潰散大食人的追殺。
還有唐軍這邊戰果的清點。
將士們的封賞賞格,戰死者的撫恤。
千頭萬緒,紛至遝來。
及到天色微明。
揉著惺忪睡眼的李賢從帳中走出,一眼看到大總管帥帳依舊燈火未消,帳外還跪著不少胡人,時不時有人進出。
顯然蘇大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剛洗漱,就有兵卒來請,說是大總管請沛王有事相商。
李賢左思右想,不明白蘇大為此時召自己是何意。
不過兵士在面前候著,蘇大為挾著大勝之威,他也不敢不從。
隻好硬著頭皮跟著去到蘇大為的帥帳。
剛一進去,就見一個身材胖大,面色白淨,兩眼眯起如睡貓一般的將軍上來,親切的施禮參見。
李賢記得此人是蘇大為的副手,名安文生則。
好像是安大將軍。
跟著他前行數十步,看到蘇大為正伏首案間,處理著各項公文,左右候著那個駱賓王、王勃、盧照鄰、楊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過幾次交流,問及他如何從流放蜀中,到了蘇大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剛想衝王勃使眼色,蘇大為已經抬頭道:“沛王來了。”
“阿舅喚我何事?”
尋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賢見禮。
但蘇大為不同。
功勞太大,煞氣太重。
特別是最後那一箭,直接射殺數裡之外大食人的賊酋。
簡直如后羿射日一般。
直接讓李賢心中留下陰影。
見了蘇大為不待他先開口,自己主動搶先行禮。
就如做錯了事的孩子在長輩面前。
而且開口就叫阿舅,態度良好。
蘇大為平靜的看了他一眼說了聲稍待。
片刻之後,又見李顯被人領了來。
兄弟兩,仿佛昔年在宮裡鬥雞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時才聽得蘇大為道:“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沛王和英王。”
一聽有任務,李顯和李賢先是一愣,接著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響:“阿舅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開玩笑,征西大總管,如此戰神名將,開口給你任務,有哪個頭鐵的敢不答應。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面前,不得不陪著小心。
這裡可是軍營裡。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裡。
“也不是什麽大事。”
蘇大為微微點頭,似對李賢和李顯的態度比較滿意,接著道:“就是關於大食的事。”
“大食?”
李賢一臉疑惑:“大總管不是已經打敗大食了嗎?”
“雖然挫敗了他們的遠征軍,但豈有被人打到家裡,卻不還回去的道理。”
蘇大為雖然在笑,但笑容透著冷意。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意令各胡族仆從為前驅,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點利息。”
這個說法,倒沒令李賢太過驚訝。
蘇大為本來就是不吃虧的主。
唐軍又素來出驕兵悍將。
之前兩次大敗,損兵十五萬。
此次雖然將大食十幾萬大軍擊潰,但這顯然不足以報仇。
大唐的報仇,就是要將敵國從地圖上消失,將大唐的旗幟插上對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護府或都督府。
這才算是報仇。
因此蘇大為這麽一說,李賢和李顯也跟著點頭:“阿舅所言極是。”
蘇大為終於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邊的駱賓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個眼色仿佛說:看,我說得沒錯吧,英王和沛王都是願意為國分憂的。
李賢和李顯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什麽藥,只是跟著笑。
笑了兩聲,李賢忽然反應過來:“阿舅,那你說給我們任務是?”
“大軍西進,不可不派大將,也不可不派監軍,這也是朝廷慣例。”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賢和李顯:“我意以薛訥、蘇炎為副將,胡商思莫爾為向導,阿史那道真為總管,率諸胡仆從軍,遠征大食,至於監軍一職,就勞煩沛王了。”
這一瞬間,李賢整個人是懵逼的。
什麽?
要遠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與我李賢何乾?
“不,這個不行……”
“有何不可?”
蘇大為身體前傾,予人一種虎視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說,願為我效力,百死不辭,莫非是騙我的?”
呃,這話沒法答。
感覺被蘇大為這頭猛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個“不”字出來。
只怕就會……
“不不,此事應該上報朝廷,征西之事,豈能如此草率!”
李賢一邊抗爭,一邊乞求的目光看向蘇大為身後的王勃。
誰料王勃避開頭去,並不敢看他。
蘇大為冷冷一笑,手執一份聖旨,輕拍在桌上:“這是我出征前,陛下親自頒下聖旨,許我臨機決斷,有專斷之權,這事陛下許我便宜行事,我意已決,不知二王可有為難處?”
可有為難處?
李賢和李顯整個人都不好了。
親眼見到大兄李弘賜給蘇大為的密旨,兩人並非尋常人家的少年,瞬間心中雪亮。
這是大兄,與蘇大為的好計啊。
將二王支開,朝中還有誰能威脅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后自己坐那個寶座,否則……
否則就只有阿旦了。
不過阿旦年幼。
這一路軍陣,又被蘇大為迷得不行,只怕也是蘇大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絕戶計。
李賢和李顯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看來二王都無異議,那此事,就這麽辦吧。”
蘇大為大筆一揮,取來帥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賢和李顯還想著征西結束,就可以回長安,回洛陽。
卻不料被蘇大為遠遠一腳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麽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離長安多遠。
李賢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李賢被踢去大食。
而李顯,稍微好一點,蘇大為另點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順率仆從軍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顯為監軍。
二王都支開。
朝中只剩下李弘與李旦,是武媚娘的嫡親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蘇大為洗腦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軍尚未回轉大唐,先將遠征大食的胡人仆從給歡送走了。
蘇大為親自送別。
向阿史那道真等將囑托:不破大食不許回來,要將大唐旗幟遍插中亞乃至歐洲。
聽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將一臉錯愕。
不知蘇大為意指何處。
蘇大為只是哈哈大笑,同時給此次遠征大食的軍隊定下名為“上帝之鞭”。
說是要讓大食和一些白皮蠻子,好好見識大唐的鞭子。
一番話雲裡霧裡的,聽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過好在大家對他這種說話方式也算是習慣了。
想著即將到手的軍功,諸軍將心中一片火熱。
從大食人手裡狠狠發了一筆財的胡人仆從軍,聽說大食比西域更富饒十倍,亢奮得眼珠子都紅了。
大軍行過,歡聲雷動。
唯一的例外,只有做監軍的沛王殿下。
一路頻頻回首,望向長安方向,淚灑衣襟。
西域平定。
諸事底定。
蘇大為終於率著大軍回轉大唐。
行至隴右,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帳外求見。
待親衛通傳,引入帳中,即見是李客師和李淳風、袁守誠以及聶蘇四人。
大驚失色之下,聽諸人細說後,方才知道,巴顏喀拉山出了變故。
也不知是騰迅提前觸動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給蘇大為。
就在蘇大為與大食軍激戰於西域時。
天降雷霆,擊碎了巴顏喀拉山主峰。
剛剛融合了苯教聖女,還未及融合聶蘇的騰迅,連同蘇大為的分身,一齊消失在電光中。
事發突然。
袁守誠和李淳風等人聯手保下了聶蘇,從山中逃出。
只可惜行者與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電光中,再也沒見到。
而蘇大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沒能得到感應。
蘇大為與聶蘇相見,細察聶蘇身體,見其並無大礙,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後也只能得出一個猜測。
自己那分身,或許是真正的騰根之瞳那部份。
騰迅將他留下,大概另有圖謀。
只是最後不知為何功虧一簣。
雖然騰迅失蹤,成仙的機會就絕了。
但聶蘇能平安,而且細察身體隱患全消。
自身也沒有任何不適。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點騰根之瞳的蹤跡,似乎並無不妥。
細想之下,是福非禍。
唯一的遺憾,或許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隨著那個分身,一齊消失在天雷之中。
蘇大為本體的境界大跌,隻勉強維持異人三品。
好在他並不以此為念,力量雖失,但心境境界還在。
緊握著聶蘇的手,四目相對。
隻覺人生至樂,至親親人在身邊,夫複何言。
大丈夫行事,於國有功,於百姓有益,於天子和天后有信。
於愛人親人,有情。
夫複何求。
待回朝堂後,太后武氏大為震動,雖然嫉恨,但終究不敢對蘇大為下手。
反而厚賜重賞,自不待言。
……
大唐嗣聖元年。
自昔年蘇大為於西域大破大食,大唐遠征中亞歐洲。已過去十六載時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而從去歲開始,遠征中亞的唐軍傳來捷報。
已經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並且發現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暫以宰相蘇大為所命之名,名為歐洲列國。
整個帝國,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熱與亢奮中。
無數帝國商人聞風而動。
但同時,平靜了十余載的朝堂,也發生詭異的動蕩。
太后武氏獨攬大權,漸漸掌握了全部權柄。
近日竟有廢聖上,欲立廬陵王李旦的風聲傳出。
一種風雨飄搖之感,籠罩了整個洛陽。
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會上,達到了頂點。
當時,武後在朝會歷數李弘十大“罪狀”,當朝左相狄仁傑與當朝右相,輔國大將軍,黃安國公蘇大為,出殿與之相抗,結果武後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會不歡而散。
而朝會後,各方暗流湧動。
所有人都知道,要變天了。
……
“你說你,何苦來哉?在這種事上頂撞天后,有何好處?”
寬敞明亮的大宅中,傳出明崇儼的聲音。
透過半開的木窗,看到屋內坐著明崇儼與蘇大為、狄仁傑三人。
在李弘為帝,武後臨朝的時代,這三人,被天下稱為武後座下三架馬車。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運。
在三人與李弘、武後的共同努力下,這十幾年來,大唐經歷天災人禍,外敵內寇,但都一一走過來了。
東邊的新羅和倭國,終於被平了。
昔年為禍長安的蕭氏,欲在倭國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邊新倔起的一個大理,作亂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數掃平。
吐蕃歷次掃蕩後,分崩離析成無數小邦部落,再也沒有重聚為國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敵人不在外,而在內。
在於政爭。
明崇儼臉色凝重,在廳中來回走動,他抬頭看去,看到蘇大為坐在那裡,手捧茶杯,談笑自若。
狄仁傑則是黑著一張臉,沉默無語。
狄仁傑性厚重,最是剛正不阿。
挺身而出這還能理解。
但你蘇大為,你掌軍的,這個身份本來就敏感,你至於跳出來出頭嗎?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儼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裡的話,還沒來得及開口,蘇大為已經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時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蘇大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與陛下亦師亦友亦親,這個時候,我不能不站出來。”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沒人挺身而出擋一擋,只怕她真的會強行廢掉李弘。
有些人,生來就注定好了命運。
自己強按住她十六載,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壓不住了。
廢掉李弘後,歷史又會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現則天女帝。
這可怕的歷史慣性。
蘇大為並不是對女人稱帝有什麽成見,而是在一個男權的世界裡,她要如此做,必然會激起天下物議洶洶。
而為了維持統治,殺子,廢帝,殺臣,天下動蕩,不可避免。
這個大唐,是蘇大為,還有無數如蘇大為和狄仁傑這樣的忠貞之士,一磚一瓦建立起來。
一次次趟過天災,一次次於墜入深淵的岔路口將它重新拉回正軌。
如此,才有大唐輝煌的這十六年。
在李治朝後期,再次將大唐的巔峰延續了十六年。
這份帝國巔峰的時長,前無古人。
“你們啊……你們,還有你,蘇大為……”
明崇儼氣得用手指向狄仁傑及蘇大為,重重在蘇大為方向點了點:“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來,你這一站出來,會有潑天大禍,太后她……”
她必然會拿你開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傑這樣的文臣,你是武將頂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條心,她豈能心安?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但也不必說出來。
蘇大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還有一位貴客要來,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哎?”明崇儼大感錯愕。
狄仁傑也抬頭,張開雙眼,皺眉看向蘇大為。
“阿彌,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說,狄大兄,還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蘇府。
明崇儼依舊是一臉懵逼。
狄仁傑看了看蘇府,仿佛想到了什麽,面色微變,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這麽快幹什麽?蘇大為要見什麽客人?”
揚聲追問,但狄仁傑卻並不回答,轉眼走遠了。
明崇儼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誹平日老成持重,沒想到關鍵時刻狄仁傑居然如此亂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變。
回看向蘇大為的宅子,眼中竟隱隱流露出一絲恐懼之色。
巳正。
蘇大為端坐於宅中,忽然張開雙眼。
他看到,自家院門突然大開。
當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監王承恩的陪同下,向著宅內走來。
看上去,輕車從簡,但蘇大為已經敏感的察覺到什麽。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彌,你知道我會來?”
“我與阿姊心有靈犀。”
“呵呵。”
武曌詳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內,卻發現屋裡早已沏好一壺茶,淡淡的茶香伴隨白霧飄起。
她回頭看了蘇大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蘇大為伸手示意,武曌輕提裙擺,落入座中:“我聽說異人修煉到一定境界,謂之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預知?”
“那都是誇張的說法,要真能什麽都知道,那豈非神仙了。”
蘇大為抬手取了茶壺,燙了燙杯,然後給武曌倒上茶,雙手捧上:“阿姊請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搶著伸手過來,替武曌將茶接過,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邊站一會。”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時已經六十余歲,腰身都有些彎了,但手腳倒還利落。
聽了武曌的話,鞠躬倒退著出去。
房門輕輕帶上。
“阿彌,你這次,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武曌一雙燦如星月的眸子,凝視著蘇大為,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撥弄著茶盞,歎息道:“別人如此就罷了,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國運正隆,陛下,是一個好皇帝。”
“你在說什麽?”
武曌雙眸深深看向蘇大為,那雙眼睛裡,似有無數流光形成一個漩渦。
“你覺得我會害弘兒?他是我的親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麽其實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裡,這些年,你把朝廷遷到東都,又改東都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壓世家門閥,為的是什麽,大家也都懂。”
蘇大為苦笑道。
這一次,武曌出奇的並未反駁,而是笑了起來。
“你我相識快三十載,名為君臣,實為姊弟,我以為你會理解我。”
“我理解。”
蘇大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樣的。”
這句話,卻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處,她撥動茶盞的手指,一下停住。
雙眸盯著蘇大為,眸中閃動著奇光。
蘇大為歎了口氣,抬頭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與阿姊相識,源起於陳碩真禍亂長安之亂,我也曾說過,阿姊你與陳碩真的關系,並非外表看上去那樣。
某方面來說,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還是好朋友。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蘇大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頸上。
那裡,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靜得幾乎讓人忽視。
“這枚玉佛,當年是陳碩真的,後來朝廷剿滅陳碩真叛亂,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兩人四目凝視。
良久,武曌笑了起來。
一笑,就如春風破冰,帶來如沐春風之感。
“阿彌你不愧是做過不良人的,很會講故事,這個故事講得我幾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經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過這一生?”
蘇大為向她懇切的道:“你若繼續下去,大唐一定會動蕩。”
“大唐在我的手裡,只會更加繁盛。”
武曌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
空氣裡透著寒意。
“多的話我不想說,隻問一句,你願不願意幫我?”
蘇大為迎著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搖頭道:“我隻認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來。
她居高臨下的凝視蘇大為:“可惜了。”
“可惜什麽?”
“阿彌,這十幾年來,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動手嗎?那是我給你面子,但是現在……你其實已經沒有一品聖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瞞一時,不能瞞一世,你現在並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義盡。”
這一刻,她的眸子裡,突然亮起邪異的紅芒。
蘇大為心中突地一跳。
這是他從沒想過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
這麽多年來,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連李淳風都瞞過了。
難怪,難怪三十余年下來,武曌依舊能保持容顏嬌豔。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務下,一身病痛,早早離世。
原來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彌,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階詭異。”
這種感覺……
蘇大為愕然。
“是詭,還是度?”
看著從武媚娘身上騰起的絲絲縷縷黑霧,他終於驚駭道:“是騰迅?”
“不錯。”
武曌點頭:“當年騰根之瞳躲藏在你體內,而騰迅一縷神魂也藏入我體內休養。”
“那你……我。”
這委實太過離奇。
那自己與聶蘇,還有騰迅,騰根之瞳,武曌這幾者的關系,豈不是太亂了?
自己在巴顏喀拉山上所見騰迅本體,還有聖女,又是什麽?
此事太過離奇複雜,一時難以想透。
“騰迅十六年前,已經離開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視著蘇大為道:“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讓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念在你我相識一場,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
她伸出春蔥般的玉指:“一個時辰,我給你考慮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你若幫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從……相信我,阿彌,我有能力將一切抹去。
區區三品異人,並非無敵。”
最後一個字說完,武曌拂袖轉身。
大門無風自開。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來。
蘇大為站在門中,長長歎息一聲。
一轉頭,看到在屋角的線香。
一個時辰。
呯!
執金吾、左右領左右府禁軍,以及秘閣星君一湧而入。
轟地一聲響,不知是什麽東西被推翻了,惹來一陣驚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邁著細碎的步子,喘著粗氣,拚命跑到武曌的鳳駕前,叉手行禮,顫聲道:“沒了。”
“什麽?”
“蘇大為,蘇大為不見了!”
“那蘇府的人呢?”
“都不見了!”
“左右領左右府是做什麽吃的?不是說圍住了,蒼蠅也飛不走?”
“是……是地宮……”
王承恩顫抖著,用衣袖擦拭一下臉頰上滾落的汗珠:“蘇府不知何時挖通了一條暗道,直通地宮,下面深不見底……”
“帶我去看看。”
武曌雙眉一揚,鳳眸中現出一抹血光。
……
站在後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著一個藏於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語。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處,仿佛要將內裡的一切看個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蘇大為、聶蘇、高大龍、安文生等人靜立於地宮入口處。
昔年洛陽地宮乃王世充所修。
專為留條後路。
誰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啟用。
反倒給了蘇大為便利。
聶蘇的手用力抓住蘇大為,瑩瑩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著聶蘇的手悄悄緊了緊,讓她安心。
頭頂上方,忽然傳來武曌的聲音:“這個洞穴,究竟通往何處,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衛執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繩索用盡,不得不拉上來,太后,我這就準備好繩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為洞中獨特的空間,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說話,竟清晰的傳來。
“那蘇大為他……”
“沒有什麽蘇大為。”
“呃?”
“從今以後,大唐再無蘇大為這個人,有敢言蘇大為者,皆斬。”
“軍功史冊上記有蘇大為平吐蕃、滅新羅、倭國、滅大食,平大理、安南,這如何是好?”
“這還用本後教你嗎?統統刪去,實在無法刪者,皆以‘無名’代之。”
“史書可刪,但……萬一有人今後在書中提及此人……”
“那就燒了那些書,殺光寫書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愛。”
“呵,隻盼那些人知道本後的仁愛,不要再出現,讓本後為難……”
武曌的聲音猛地提起:“回宮!”
“喏!”
……
“師父,我們要去哪裡?”
“客兒覺得哪裡定居好?”
“我覺得蜀中不錯,聽阿爺說,師父在那裡治理過黃安縣,還有巴山我也想看看,還想坐船,看看巫山兩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邊妻子繈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頑皮的笑容:“還是去蜀中吧,聽說蜀地人傑地靈,我這一輩學武沒什麽用,希望小白將來學文,或許有用處。”
說到學文,李客又興致勃**來:“對了蜀中還有師父您的朋友,那個什麽王勃、駱賓王、盧照鄰,到時能否請他們教小白讀書?”
“咳,我覺得,小白還是學武藝好,學文,將來恐怕用不上,而且學文就愛喝酒,一喝醉,難免就想撈月亮。”
“師父你說的什麽,我怎麽弄不明白?”
“你別理阿彌,他就是胡說八道。叫我說,咱們不如去倭島,在那裡可以自己立國!”
“立個屁的國,小心大唐拍死你們!”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濕熱,還可以去大理, 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們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見識一下大食國,你那個朋友思莫爾,不是在那邊做生意嗎?還有道真將軍在那邊做總督,喂~~”
“我和小蘇一起,隨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這身責任,我放下了,從此逍遙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稱帝,改國號為周,定都洛陽,稱“神都”。
武曌臨朝,以明察善斷,多權略,知人善任,重視選拔人材,開創殿試、武舉及試官制度著稱。
又獎勵農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時,她也大肆殺害宗室,興起“酷吏政治”。
同時,四周各蕃屬國,窺見大唐內部動蕩虛弱,野心倍增,一時烽煙四起。
天空最熾熱的太陽,終於走過正午,漸漸西沉。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