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正營的辦公公廨就設在大理寺內。
地點較偏,處在大理寺建築群落的一角,不引人注意。
日頭偏西。
四周的光線漸漸昏暗起來。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整個衙門沉浸在陰暗的角落裡,予人一種庭院深深之感。
門上沒有任何能說明來歷的牌匾門楣,只有兩頭雕刻粗獷的貔貅分立在大門左右。
顯得略有些陰沉。
其實一般公門場所,要麽用石獅子,要麽用諦聽做守門獸。
貔貅隻進不出,為財獸,多用於賭場或者當鋪之類的場所。
當時立石獸時,曾問過蘇大為的意見,他說反正不要讓人聯想到是官府衙門,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則最好了。
誰知下面直接給弄了兩頭貔貅,倒顯得不倫不類的。
蘇大為目光掃過兩頭石獸,心中略有感概,這倭正營,自己親眼見證它從無到有建起來。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
剛要抬腳進去,突然聽到裡面有人不懷好意的低喝道:“什麽人?”
“這裡是官家場所,無乾人等速速退出去。”
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
蘇大為眼睛微微一眯,看到在門頭陰影下,大門兩旁,左右各站著一個孔武有力的漢子。
看起來頗為面生。
沒見過的,應該是新來的。
若是以前倭正營的老人,沒有不認識蘇大為的。
蘇大為心裡略一思忖,提起腰間金袋:“我是蘇大為,有要事要進去。”
就算兩年沒出現,現在是代營正周揚,但自己做為倭正營創立後第一任營正,這守門的差役,總不會不認識自己吧?
何況自己還亮明了金魚袋。
紫金魚袋,乃進出皇宮的憑證。
大唐規矩,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
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通常只有五品以上才有上朝和入宮的資格,也就是俗稱的“滿朝朱紫”。
金魚袋既象征身份,裡面的魚符又可做出入皇宮大內的印信,是以十分珍貴。
除了朝中重臣,便只有立有特殊功勞的勳貴才能擁有。
所以蘇大為這金魚袋亮出來,已經足以證明自己身份非同小可了。
但可惜,他這番好心,卻是白表給瞎子看了。
兩個粗獷的漢子一個撓頭,一個衝蘇大為瞪眼道:“我管你姓蘇還是姓什麽,不能進就是不能進,還有,莫以為拿個金色繡袋就能唬人,我們不吃這套。”
“你……”
蘇大為一口氣衝上來,差點沒忍住罵出來。
賊你媽,老子三品大員才能有的金魚袋,第一次拿出來被人這般無視。
難不成這兩個是傻子,居然連金魚袋和魚符都不認識?
但是跟這兩憨貨有什麽好爭的,要是鬧起來只會跌份,丟的是自己的面子。
蘇大為心念一轉,放平心態道:“我是蘇大為,乃是倭正營營正,這裡是我的辦公衙門。”
本來不想亮明身份,以勢壓人。
奈何守門的不識真神,隻好亮一亮身份了。
聽蘇大為自報身份後,兩個守門差役臉色變了變。
“你說你叫什麽?蘇什麽?”
“營正?你的腰牌呢?信印驗看一下。”
左邊的大漢將手向蘇大為面前一伸。
蘇大為愣了一下。
以前倭正營誰不認識他,哪裡還需要帶什麽腰牌。
現在兩年沒回來,那身份腰牌早不知放哪了。
今次過來,根本沒想過會被人攔在門外,自然不可能去找腰牌帶上。
看著蘇大為面現難色,右邊那位壯漢雙手插腰,冷笑道:“騙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這裡只有周營正,何曾有過蘇營正?既沒有腰牌,就快快離去,休要羅嗦,惹惱了我們,小心一頓棍棒伺候!”
說著伸手抄起靠在牆邊的一根粗如兒臂的木棒在面前重重一跺。
如一尊鐵塔般擋在門前,衝蘇大為怒目而視。
尷尬。
賊他媽尷尬。
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守門差役擋在門外,第一沒法證明自己的身份。
第二,也絕不可能對這兩人動手。
傳出去簡直是高級自黑。
丟臉丟到家了。
出去兩年,回長安後第一次回倭正營,結果把守門的差役打了,這豈不是淪為笑柄?
能抽調進倭正營的,都是長安刑名專家,各衙門裡的精英。
無論是專業能力,或是身家清白,眼光見識,都是一時之選,也都是心高氣傲之輩。
若蘇大為第一天回來便鬧出這麽樁醜聞,只怕隊伍也都沒法帶了。
如果換一個人,但凡心氣高一些,脾氣燥一些,只怕現在已經擼起袖子將兩個二五仔給打倒在地。
但蘇大為只是站在那裡,略微想了想,點點頭道:“好,我回去找腰牌。”
說完,當真轉身便要離去。
守門的兩個差人面上露出驚訝之色。
右邊握起棍棒的那人手一滑,木棒差點滑脫。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了起來,這才沒出醜。
“走了?”
“真走了?”
兩人小聲嘀咕著。
已經走出十余丈外的蘇大為腳步略微一頓,加快腳步正要離開,忽然見到前方一個獨目漢子向自己走來。
此人身材不甚高大,雙手比長人看著還要略長數寸,手指修長。
走路的姿勢有些特別,乃是一腳跨出,另一腳滑地跟上,看上去像是有些腿腳不便。
而他的臉上,一邊眼睛戴著黑色眼罩,剩下的另一隻眼睛裡精光四射,正是高大龍。
有著突厥人血統的小桑,雙手抱臂,背後背著刀,一言不發的跟在高大龍身後。
卷曲的頭髮下,鷹鼻尖挺,眼神沉靜而深邃。
抱臂的兩隻胳膊肌肉鼓脹。
雙手若不注意看,並不會發覺有什麽特別。
蘇大為大笑著上前打呼道:“大龍!”
“阿彌!”
高大龍見到他,嘴角抽了抽,那是想笑又憋住的表情。
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
高大龍腳不跛了,幾步上來,與蘇大為的肩膀狠狠一撞。
“賊你媽,一走就這麽久。”
話還沒說完,高大龍臉色微變,倒吸一口涼氣,往後滑退兩步:“嘶,你這惡賊,肩膀怎麽跟鐵塊似的?”
“年輕力壯,腎好,我也沒辦法,不像你,腿腳不便,這眼睛……還沒好呢?”
說著,蘇大為隨意一步欺身上去,一抬手,將高大龍臉上的眼罩揭開看了一眼。
嗯,眼罩下那隻眼睛賊亮。
正散著精光瞪著蘇大為。
高大龍沒辦法,他難掩心中的驚駭。
剛才他躲了,但是沒躲開。
明明阿彌看起來動作不快,也沒見用什麽奇招妙法,就是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眼罩給揭了。
硬是沒給高大龍任何應變的機會。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惡賊,出去兩年,實力倒是突飛猛進。
高大龍揮手撥開蘇大為的手,將眼罩重新罩好,冷著臉道:“熟歸熟,不要隨便亂摸,男人的眼罩乃是第二生命。”
“這話誰說的?”
“我,高大龍說的!”
“你個臭表要臉的!”
蘇大為嘿嘿一笑,點頭向冷面的小桑打過招呼,一伸手勾住高大龍的肩膀:“你知道我要來衙門吧?”
“知道啊,大虎告訴我了。”
“那倆個守門的怎麽回事?”
“嗯?”
高大龍何等精明,一聽就察覺不對,抬頭向衙門大門看去。
見那兩守門的漢子正自抓耳撓腮,顯然見蘇大為與高大龍站到一起,十分焦躁。
踢到鐵板了。
“呵呵,兩個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知受誰指使,居然想給你玩下馬威?”
“我也是如此想,懶得理他們,如果不是碰到你,我都打算回家了。”
“回什麽回。”
高大龍冷笑一聲:“有我在,我倒要看看誰敢不給面子。”
“喂,你這話說的,我才是倭正營營正。”
“誰叫你兩年不回來,別說倭正營,連生意都快被人連鍋端了。”
高大龍話裡透著濃濃的不滿。
蘇大為衝他嘿然一笑,並不分辯。
生意的事,等都查清了,自然會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蘇大為不想鋒芒逼露,可也不能被人蹬鼻子上臉。
當年就連長孫無忌在他身上都沒討到便宜。
真不知是哪幾家人,居然利令智昏到這種程度,敢動他蘇大為的產業。
“跟著我,先帶你進去再說。”
高大龍交代一聲,挺起胸膛,繼續用他那跛腳的走路方式, 向著衙門走去。
蘇大為跟在後面,看著他的腳步,微微一愣,接著若有所思。
看來,自己離開的這兩年裡,倭正營也沒往日那般平靜。
“副營正。”
守門的自然不會不認得高大龍。
遠遠的便叉手行禮,態度十分恭敬。
往日裡高大龍也會點點頭,回一聲,但這次,他卻顯得十分冷漠。
面無表情的走上台階,用肩膀將兩人輕輕一碰。
兩名守門的差役隻覺一股大力撞來,頓時踉蹌著跌向兩邊。
“副營正……”
“我不知你們受誰人指使,居然膽敢攔蘇營正,滾!”
一個滾字爆喝出口,平地掀起一股勁風,卷起灰塵飛揚。
蘇大為在後面看著津津有味。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古話誠不欺我。
現官不如現管呐。
自己這個大唐折衝府右果毅都尉,倭正營營正,手持金魚袋,這些官職權勢加起來,統統不如今天高大龍一聲罵管用。
跟在高大龍後面,揮散煙塵,抬腳邁過面如土色的兩名差役,跟小桑前後腳一起走進倭正營。
時隔兩年,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