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接過聶蘇遞過來擰乾的濕毛巾,在臉上抹了抹,遞回濕巾後,看向坐在面前的高大龍,有些無奈道:“不是說好了,今天你自去忙嗎?怎麽又跑到我這來了?”
高大龍臉上的表情不太好,顯得有些陰冷,嘿嘿冷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去到公廨裡,崔六郎和周揚,都是一番夾槍帶棒,冷嘲熱諷,老子要是待在那裡,只怕會忍不住出手,把他倆的頭給擰下來。”
蘇大為一時啞然。
他也心知肚明,倭正營都是各方抽調出來的刑名高手。
而崔六郎與周揚二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向是心高氣傲,眼高於鼎。
哪怕是自己,可以用身份壓人,但是真想令他們心服口服,得拿實打實的成績說話。
前天去倭正營的時候,自己把這二人壓得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但這才一天過去,這兩人又開始作妖了。
高大龍與自己關系不一般,算是自己人,他現在倭正營被崔六郎和周揚一起針對,倒也不出奇。
“他們拿我沒辦法,但是對你,就會陰陽怪氣,你習慣點就好了。”
“如何習慣?”
高大龍今天沒戴他那個眼罩了,兩隻眼睛裡凶光一閃:“原本他們當我是大理寺李思文的人,還客氣幾分,他倆鬥,我還能在一旁看戲,現在好了,都知道我是你的人,那個滋味,嘿嘿,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蘇大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左右破案也就這幾天的事,等案子破了,他們自然就沒話說了,你再忍兩天。”
“阿彌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高大龍手撫膝蓋,身體前傾,向他小聲道:“有新發現?”
“呃,沒有?”
“賊你媽,沒有你敢這麽說?”
高大龍怪眼一翻,嘿嘿冷笑道:“以前在豐邑坊,各種陰幽手段都見得多,也用得多了,但是對這殺人案,倒還真沒怎麽去查過,要是能直接衝入東瀛會館,搜一搜那些倭人,定能有所發現。”
可惜,大唐皇帝李治三令五申,倭正營沒有充分證據,不得暴露,更不能去動倭人和使館一類的場所。
這般嚴令下,倭正營辦案縮手縮腳,反倒不如當年蘇大為放得開。
直接潛入東瀛會館裡查……
“你以為進會館搜這事我們沒乾過?”
蘇大為對他嗤之以鼻:“這些倭人精著呢,原來還是裴行儉做縣君的時候,為了查永微年間上元夜劫童案,我曾夥同差役金吾衛去闖過一次東瀛會館,可惜沒抓住他們把柄。
後來我自己也悄悄摸進去過,結果還是被他們溜掉了。
有過這兩次,倭人現在越發小心和狡猾,只怕是有陛下許可,就算闖進去搜,也未必能查出什麽。”
高大龍眼中光芒閃爍,血芒時隱時現,喃喃道:“這麽麻煩,惹惱了我直接化作詭異,把他們都吃了。”
“切不可亂來!”
蘇大為嚇了一跳:“你不是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還拒絕了詭異那邊,還有太史令的招攬,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身份,能如普通人一樣行走在陽光下,切不可壞了大事。”
“我知道。”
高大龍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道:“我心裡有分寸,只是有時候,大概受了蚺鬼凶性的影響,有時候真想……”
“什麽都不要想,我會搞定一切的。”
蘇大為向他道:“再有兩天,不是有燈坊向倭人交貨嗎?到時我易容偽裝一下,摸摸那些倭人的底。”
“呦喝!”
高大龍兩眼一瞪,臉上擠出笑容:“才說進去也查不到什麽,你這又準備開張了?”
“事急從權嘛,大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蘇大為無奈的搖頭道:“我真怕你一時衝動,壞了自己的前程。”
“屁,我有個屁的前程,無非是想看著大虎娶妻生子,看著我高家子嗣繁衍,這樣,我也可以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高大龍提到此,有些動情。
長兄如父,他年歲長,當年一面在豐邑坊裡拚殺,一面帶著弟弟,真是把大虎當做半個兒子在養。
如今能令他收心,拒絕心中惡鬼的蠱惑,不去加入詭異方,就是源自心中這個信念。
一定要看到大虎娶妻生子,高家開枝散葉的那一天。
蘇大為向他鄭重的道:“我懂……對了,大虎現在有中意的小娘子沒有?要不要我給介紹一下?”
“咦?”
高大龍一臉意外:“阿彌難道你……還懂媒婆的本事?”
“懂……個屁!我是想起周良周二哥,他不是快要娶妻了嘛,我讓他把那媒婆介紹一下,到時大虎……”
“可行!此計可行!”
高大龍喜得眉開眼笑,臉上哪還有半分凶戾,完全是個看到兒子要說上媳婦的癡漢,在那拍腿大笑,一時心情大樂。
高大龍跑來找蘇大為,最後沒能解決案情的問題,倒是幫著大虎把媒婆之事給議定了。
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看他大笑出門的樣子,似乎比案子破了更開心。
不過蘇大為也沒來得及去找周良,因為蘇慶節又上門來找他,說是蘇定方想見他。
幸虧今天是休沐之日。
收拾了一下,便跟著蘇慶節出門而去。
“狄仁傑大兄他現在……”
“阿彌,你是不是糊塗了,前年狄大兄明經及弟,被授為汴州判佐,後來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閻立本的推薦,升任並州都督府法曹,現在不在長安了。”
“哦,瞧我這記性。”
蘇大為苦笑著拍了拍腦袋。
其實不是他記性差,是前兩年都在西域,哪裡會知道長安的人事變化。
回來這才半個月,幾次聚會也忘了問,蘇慶節也沒主動提。
沿路邊走邊說,這才知道,蘇慶芳在前年生了一子,取名光遠。
現在狄仁傑大兄也是有兒子的人了。
夫妻倆婚後一直琴瑟和諧,如今蘇慶芳帶著兒子狄光遠隨狄仁傑赴任,蘇家只有蘇慶節與蘇定方。
這次征西突厥,蘇定方回來後,李治龍心大悅。
如今蘇定方已被封為左驍衛大將軍,邢國公。
並且蘇慶節也被封為武邑縣公。
一戰封國公,也只有大唐初期,才有這樣的榮耀。
這是個武人奮發的時代。
大丈夫立不世之功,封公覓侯,正在當時。
眼看著快到蘇宅,蘇大為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一事,向走在身側的蘇慶節道:“獅子,國公找我做甚?該不會是怪我當日留書離開軍中之事吧?”
“呸,這事你還好意思說?”
蘇慶節衝他冷笑一聲,想要罵,記起自己如今縣公的身份,揚了揚下巴,挺胸抬頭道:“這點小事,陛下既然沒降罪,我阿耶自然不會揪著不放。”
“國公如今日理萬機,軍務繁忙,如何還要專程見我?”
蘇大為試探道:“莫非,是西北那邊……”
正仰頭,做出縣公范兒的蘇慶節一口水嗆在喉嚨裡。
他劇烈咳嗽幾聲,扭頭向蘇大為急道:“慎言!”
“西北無戰事,西突厥才被我們給平定了,如今東西二突厥俱平,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率土之疆,莫不濱服,是休養生息的好時候,哪有什麽戰事。”
“獅子,你的話太多了。”
蘇大為一句話,令蘇慶節不由為之啞然。
然後,蘇大為就不說話了,嘴角帶笑,一副“我看穿了,什麽都瞞不過我”的表情,那是一種智珠在握的篤定。
蘇慶節瘦削的臉上,一雙眼睛透著銳利鋒芒,上下打量蘇大為幾眼:“阿彌,你瞧出了什麽?”
“沒什麽?”
“白頭!”
蘇慶節對著自家大門喊了一聲,高牆內,響起一聲異獸吼聲。
看著他扭頭上下打量自己,那眼神分明不帶好意。
蘇大為警惕的後退兩步:“你要做甚?”
“阿彌,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麽嗎?那就是有事瞞著我,說話說一半……”
隨著他的聲音,白頭犼出現在牆著,兩爪搭著院牆,探出腦袋向蘇慶節遙遙點頭。
“你喊出白頭犼做甚?”
“嘿嘿, 我知道如今我一個打不過你,再加白頭就差不多了。”
“賊你媽的差不多,就算兩個你加白頭都不是我的對手。”
“惡賊,咱們練練手!”
……
盞茶功夫後,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蘇慶節低頭疾行,蘇大為在後面跟著他喊:“走慢點。”
“滾!老子不想跟你說話,我特麽堂堂縣公,被你這樣欺辱,還要不要做人了!”
“慢點,你走太快了你家我會迷路的!”
“迷路最好,讓我家老爺子見識見識,蘇大為如今有多囂張跋扈。”
“獅子,你冷靜點,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嘛,你再好好練練,也許就能趕上我了呢。”
蘇大為說著,快步上去,胳膊搭上蘇慶節的肩膀,衝他繼續道:“再說,以國公的性子,看到你被揍成這樣,估計只會說揍得好,然後加倍罰你吧?”
蘇慶節頓時啞口無言。
“你……”
“好了,你不就想知道和我之間的差距嗎,現在死心了。”
“死你……”
“好了,我告訴你我的消息來源。”
“嗯?”
“之前離開唐軍大營後,我去了趟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