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前,煙雨朦朧。
細密的雨絲帶著初春的氣息,紛揚飄落而下,落在身上透著沁人的涼爽。
蘇大為牽著龍子走近,抬頭看到閣樓上,李客師正倚在樓欄邊,微側著臉,像是在打盹。
不過蘇大為方走近,他便睜開眼。
那雙看透世情的渾濁雙眸中,閃過一抹笑意,臉上卻又裝做若無其事,開口道:“臭小子,你還知道過來?回長安這麽久,也沒見你看探望我這把老骨頭。”
“郡公!”
蘇大為遠遠向他叉手行禮道:“剛回長安,公務繁忙,不過我給你寫過信的,可曾收到。”
“信嘛,是有收到那麽一兩封,不過那些繁文俗目,怎比得上你親自來有誠意。”李客師哼了一聲,頗有些傲驕之感。
他的眼睛從略有些尷尬的蘇大為臉上閃過,落在他身後的龍子上,眼中閃過一抹異彩。
“龍子現在越發神俊了!”
當年把龍子“借給”蘇大為時,龍子看著還頗為瘦小,若不是耳後生著逆鱗,誰能知道此物居然有如此神異。
這幾年過去,蘇大為生意賺的錢,大半倒是花在了龍子身上。
非凡之物,必然有非凡的消耗。
養馬就夠貴了,何況是養龍子。
提起這件事,蘇大為嘴角抽了抽,回身輕拍了兩下龍子的額頭,伸手撫過它頭上黑得發亮的鬃毛,將韁繩甩在龍子的鞍具上,對著龍子的耳朵輕語了兩句。
又親昵的拍了拍它的脖頸。
龍子通靈,聽得懂蘇大為的話。
它低下脖頸,用大頭在蘇大為胸膛挨擦兩下,然後跟著下人去往馬廄休憩。
蘇大為這才轉身,一面上樓,一邊衝李客師抱怨道:“郡公,龍子如此珍貴,我平時都舍不得騎它,就連上次征西突厥我都沒把它帶上。
現在想想,你當年把它送我,是不是看準了它飯量大,想讓我替你白養一龍子?”
說到最後一個字,他剛好上樓,一抬頭和李客師瞪大的眼睛對上。
老郡公須眉皆張,衝他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從未見過如你這般厚顏無恥之徒!若是嫌棄,便把龍子還給老夫!還有,龍子當初就是借你的,借你的,可沒送給你。”
“咳咳,咱們都是斯文人,咱倆之間還談什麽借不借的,多傷感情。”
蘇大為仰頭哈哈一笑,轉過轉角的紅柱,此時方看到在李客師對面,還坐著一個精壯漢子。
不是李大勇還能是誰。
蘇大為眼睛一亮,他忙快步上去,衝李大勇抱拳道:“四哥!何時回來的?”
李大勇,名器,字大勇,歷任左武衛大將軍,檢校左羽林軍。
在李客師的兒子中,排行第四。
李客師長子為嘉,字大善,現為隰川令。
二子大惠,為資州內江令。
三子李楷早亡。
真正繼承李客師異人之術,得其傳承的,便是李大勇。
他也是李客師最器重的小兒子,是以名器。
蘇大為想起自己去征西突厥一去兩年,這其中有多少艱苦,多少想家,只有自己才知道。
而李大勇聽說去了百濟,一去經年,真不知在外面會是何等情況。
方才李大勇就聽到李客師與蘇大為說話了,但他生性持重,並不插口說話。
直到此刻,蘇大為走上來衝他行禮,他才雙手扶膝,向蘇大為微微欠身:“阿彌,向來可好,我是十日前回來的。”
說也奇怪,雖然李大勇性格穩重,所以不會與人過分熱絡,但蘇大為偏喜歡他這種性子。
在李大勇面前,比對李客師還要親切。
自來熟的在李大勇身邊坐下,向李大勇問道:“四哥這次是長住還是?”
“我有任務在身,可能明後日就要走了。”
“這麽急?”
蘇大為吃了一驚。
“有任務在身。”
李大勇說道。
一向堅毅的臉龐上,閃過一絲悵然,但他很快又將這絲情緒掩藏下去。
他非不想家,不想在長安,而是身有軍令,先國後家,不得不為之。
蘇大為之前只知道他去了百濟,具體在做什麽卻不甚清楚,但不清楚,就是最大的清楚。
如果尋常之事,李客師不會如此晦莫如深。
以李大勇之能,如果在長安,或在軍中,都會是名震一方的人物。
現下卻甘願寂寂無名,長期留駐在百濟。
那自然是為了大唐收集關於半島的消息諜報,間或還要執行一些見不得光的任務了。
國與國之間,哪來那麽多溫情脈脈,在背後,不知有多少似李大勇這樣的人物,在默默付出,維持著大唐與半島之平衡。
蘇大為現在眼界漸長,有些話心裡明白,卻也知道不便多問。
他點點頭道:“四哥放心,你為國效力,我沒什麽大出息,留在長安自會幫你照料郡公和李家。”
“呸!老夫身子骨還硬朗呢,用得著你照料?”
李客師勃然作色道:“再說你小子忒不靠譜,去西突厥一去就兩年,跟大勇也相差仿佛,真要有事,兩年時間,墳頭都起了。”
蘇大為摸摸鼻子,向李客師輕咳兩聲:“我這不是回來了嘛,而且不打算再出去了。”
聽到他這句話,李客師似乎頗為滿意的點點頭,撫著長須道:“算你有幾分孝心。”
李大勇卻是眉頭微微一皺,想說什麽,終是搖搖頭,沒說出口。
他是職業軍人,嚴謹和守紀已經刻入骨子裡。
蘇大為的事他聽說了,征西突厥之戰,確實表現不錯,當得起一員智將。
在蘇定方手下屢立戰功。
原本李大勇對蘇大為還頗為欣賞,感覺自己沒看錯人,當年把他推給李客師,讓李客師領他入異人之門,是自己平生做得最正確的事。
豈料接下來就聽說蘇大為在軍中留信不辭而別。
這個彎轉得太急,差點令李大勇把肺都給咳出來。
他從軍一輩子,還從未聽說有人如此膽大妄為。
何況蘇大為的身份早已不是軍中底層,而是中層將領,又頗受蘇定方和大總管程知節的器重。
在這種情況下,不論有什麽理由,在李大勇看來,沒有軍令擅離職守,都是重罪。
以他做人做事的標準,無論如何,也很難接受蘇大為的做法。
直到現在,他心中都因此對蘇大為起了成見。
但,偏偏他的另一層身份,又沒法對蘇大為惡言相向。
他是大唐軍人,可同時也是丹陽郡公第四子,是李家的人。
他清楚當年把蘇大為推薦入李客師門下時,蘇大為就與李家建立起一種特殊的關系。
護法金剛!
李客師雖有三個兒子,但長子李大善和二子李大惠,繼承的都是官場人脈,真正繼承其異人絕學的,只有李大勇。
偏偏李大勇為國效力,屬於戰不旋踵的那種職業軍人,常年為國事奔忙於外。
李客師現在身體還算硬朗,但畢竟年歲已高。
若再過些年,李客師一但駕鶴西去,繼承丹陽郡公之位的畢然是長子李大善。
李大勇此生已經許國,不可能回來護佑家族。
那麽誰來護住李家?
只有蘇大為。
這是李客師與李大勇共同的意見。
正因為如此,從李客師私人角度出發,並不希望蘇大為加入軍中涉足太深。
按蘇大為目前展現出來的能力,以後一路升遷到蘇定方那個位置,也並非不可能。
可真到那時,這小子還能在長安?
只怕要常年在外征戰吧?
那和大勇有什麽分別?
最後李家坐擁兩大異人,但在長安的家族卻無人守候,這怎麽算都是虧了。
李客師摸著長須,目光看向蘇大為時,變得柔和幾分:“我聽說你拒絕了陛下新的征召, 這讓我十分詫異,但又有些欣慰,老夫果然沒看錯人,這眼光確有獨到之處。”
蘇大為嘴角抽了一下:“郡公,你這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
“都誇,都誇!”
李客師哈哈一笑,揮手吩咐身邊的美姬速去備上美酒和吃食。
平日裡與蘇大為開開玩笑是可以,但蘇大為拒絕李治的征召,也就等於是自斷了在軍中的晉升之途。
這對李家,自然是利好的消息。
李客師並不求蘇大為有多高的官職和權勢,他幾個兒子已經足夠了。
但只要蘇大為在長安一天,以後縱是他李客師不在了,也無人敢輕易動李家。
堂堂異人,又有武媚娘這層關系在,就是對李家最大的守護。
當然,拒絕從軍,對蘇大為自己,是莫大的損失。
不論蘇大為是為何拒絕從軍,但他此次的決定,的確是有利於李家的。
李客師心情不由暢快起來。
“難得大勇回來,你小子也回來了,唉,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還能熬幾年,將來之事……”
李客師搖搖頭,話說到一半,突然眼神一變,一拍大腿道:“不對,你小子既然回了,那咱們生意的事,就該好好說道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