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袁守誠把最後一杯酒喝完,仍有些意猶未盡的砸著舌頭,蘇大為心下暗奇。
老道士灑量可以啊。
這酒自己經過蒸餾之法提純,四十來度總歸有的,今天帶了兩壇來,每壇五斤,一共就是十斤。
十斤烈酒,幾乎有一大半全被袁守誠一個人喝了。
袁守誠不知道蘇大為心裡所想,摸著肚皮一臉愜意的道:“要是天天有這種烈酒喝,給個神仙我也不做。”
安文生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踢蘇大為。
呃……
蘇大為看了看他,一時不知是什麽意思,不敢冒然接話。
袁守誠見蘇大為發愣,有些尷尬的摸摸自己的鼻子:“這酒……怎麽賣?以後老道在長安,每天都想喝個兩壇,你看……”
蘇大為一個激靈,忙道:“瞧您老說的,您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這酒,算我孝敬您老的。”
“好好,不枉老道傳藝之功,算你有孝心。”
袁守誠摸著自己的胡須,發出暢快淋漓的笑聲。
他好酒如命,如今有這種上好的烈酒,每日暢飲,那真是無比快活。
“對了,您剛才說有事要問我,就是這件事?”
“不是。”
袁守誠擺了擺手,臉色突然變得嚴肅,開口道:“你跟那個禿驢很熟嗎?”
“禿……禿驢?”
蘇大為結巴了一下,立刻想起袁守誠說的是誰。
所謂禿驢,豈不就是玄奘法師嗎?
“玄奘法師……我是為了查一樁案子認識他的,他德高望眾,而且對我多有照顧,還跟我講了許多佛理。”蘇大為想了想道。
“什麽狗屁佛理,你千萬別信。”
袁守誠紅撲撲的臉上現出一抹冷笑:“這些浮屠沙門,最是能說會道,慣會用各種話語誑人,你要是信了,只怕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後多半也會當個小沙門。”
“袁……道長,說得有些過了吧?我與玄奘法師結識這麽久,覺得他為人挺正直的,而且有慈悲之心,遇事絕不推托,你看這次,我就是讓人傳話,他居然親自出手相助……
哎,沒想到玄奘法師居然也是異人。”
“哼,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
袁守誠摸著胡須道:“他那不是異人,是神通。”
“神通?”
“就是神通。”
袁守誠用手指沾著酒水,在桌上劃了幾筆道:“我們所謂異人,其實是傳承自上古煉氣士,最早又能追溯到黃帝時的帝師赤松子。
各種修煉法門,都有河圖洛書,陰陽五行做基石,有一套完整的修煉體系。
而這些外來的和尚,可不懂這些。”
“我聽玄奘法師說佛門有五眼六通,天眼通什麽的。”
“所以才說是神通嘛,這種東西,是他們靜坐觀照自在,內心頓悟出來的,從心而生。
你若問他,這東西從何而來,如何修煉,如何晉升,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像是天生的一樣,所以才叫神通。”
“哦,法師說過,佛家不求神通,這東西是在參悟佛法時,不求自得。”蘇大為想了想道。
“屁,什麽叫不求自得,就是求了也得不到,這些和尚最會大言欺人了。”
袁守誠嘿嘿冷笑,顯然對佛門很有成見。
蘇大為向安文生小聲道:“文生,你師父他?”
“佛道兩門這些年一直爭鬥,我師父不喜歡他們,所以處處看不慣。”
“呃,至於嗎?”蘇大為有些不解。
“你怕是不知道吧?”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自高祖武德七年始,每逢重大節日或聖上生日,朝廷都會舉行“三教論衡”,道儒佛三家都要派出代表與他人辯論本家經意。
前幾次道門在與佛門辯法上,吃了些小虧。
這些和尚別看修行不怎麽樣,但在口舌之上,常能以彼之矛,攻擊之盾。
有一次辯法,袁師也去了……”
安文生沒繼續說下去,不過看他話裡的意思,袁守誠怕是辯論輸了。
難怪這麽不喜歡和尚。
蘇大為沒有繼續多問,道士與和尚天生就是不同的路子。
何況宗教之爭自來就很激烈。
原本大唐認李耳為祖,封道教為國教,那結道教和方士們混得很滋潤,結果佛教崛起,硬是分了半壁江山,彼此能看順眼才奇怪了。
就在蘇大為準備起身,向袁守誠告辭,結束這次酒宴時,袁守誠看了他一眼,長歎一口氣:“我當你是自己人,所以才多說幾句,須得小心提防那些和尚。
你以為老道是因為私怨不喜歡他們?
那你也太小看老道的眼界了,此事,既為道門,也為華夷之辯。”
“呃?”
“三教中,儒道皆為中原本土所生,只有這浮屠沙門自天竺而來,我先問你,這天竺如今何在?”
蘇大為愣了一下,中天竺被王玄策打殘了,其余天竺各國聽說全都俱怕王玄策,一齊向大唐稱臣求和。
“如今的天竺國,早已四分五裂,這便是我不喜胡教的第一個理由。比之儒家提倡法聖先賢,道家不斷探索長生之道,與天地相爭不同,胡教的教義,便是讓人安忍現狀,忘記俗世痛苦。
長此以往,如果大部份人都信了胡教,我大唐,還有進取之心嗎?
還會有如今的生機勃勃嗎?”
人人都參悟佛法,關注所謂修心,卻失了向外開拓進取之心,安能有如今的大唐?”
蘇大為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不過心裡,卻不由想到,佛教確實是一種比較平和內斂的教派。
歷史上,大多數朝代,在信奉佛教後,越是佛法昌盛,就越是缺乏進取和鬥志。
當然,這不能完全說是佛教的鍋,還有許多複雜的原因。
“浮屠比丘不事生產,佔著大量田地,終日隻知打坐念經,把天竺取回的佛經拿來騙人。靠這佛經,能有強盛之國嗎?天竺自己是什麽樣子?”
袁守誠冷笑一聲總結道:“這種東西,隻好騙騙愚夫愚婦,什麽時候,連上面都信了,那就危險了。”
“道長,不對啊,我記得太宗都很信佛,也很喜歡玄奘法師,幾次三番都想令其還俗,讓他入朝為官。”
蘇大為辯解道。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袁守誠很不屑的哼了一聲:“太宗那時想對西域用兵,而玄奘從西域回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地風土地貌,太宗是想借玄奘做個向導。”
“是……這樣的嗎?”蘇大為驚得合不攏嘴。
“和尚這些事你從哪聽來的?讓我想想,都是聽那些禿驢自己說的吧?他們當然是恨不得多吹捧些,你要信了你就是傻。”
袁守誠接著道:“再說玄奘,從太宗到如今陛下,這和尚無數次提出要前往洛陽譯經,但是太宗和如今陛下皆不許,你以為是為何?”
“為……為什麽?”
“還不是為了羈縻。”袁守誠拍了拍桌子:“將這些禿驢,特別是聲望高的禿驢放在眼皮底下看著,他們就不能生事,而且需要的時候,還可以用一用。
記得太宗在時,玄奘那個弟子辯機便妄議朝政,還勸太宗不要對高句麗用兵。
太宗一怒之下,便下令將其腰斬棄市。”
“這……”
蘇大為額頭上的汗都憋出來了。
這是他聽到的又一個關於辯機的版本。
第一個是前世聽到的,辯機與高陽有一腿。
在此世,他接觸玄奘後,聽到的第二個版本是辯機勸太宗不要讓玄奘還俗做官。
不過細想,玄奘法師的版本,也有些邏輯硬傷。
太宗如果決定要做的事,豈是一個小小的和尚能勸得住的?
玄奘到現在,不還在做他的譯經僧人嗎?
朝廷也沒為難過他,相反,還一直提供譯經道場,各種榮譽高高貢起。
如果說是辯機之死,為因為勸諫太宗停之征高句麗之事,這就說得通了。
一個和尚,在國家征伐大事上指手劃腳,不砍你砍誰?
蘇大為搖了搖頭,收起心神,忍不住問:“道長,需要的時候是指……”
“比如對西域交流,做生意,平時派和尚做向導,就是極好的,當地信佛的小國,也會失去警惕心。”
“呃,道長會不會想得過於黑暗了些。”
“呸,你仔細想想,大唐向那些小國輸入的是些什麽狗屁東西?”袁守誠明顯聊大了,什麽話都敢說。
安文生在一旁聽得嘴角直抽,卻又不敢出聲打斷他。
“那些倭人派遣唐史,主要是學佛吧?高句麗、百濟、新羅,我們派去的除了商隊,主要也是僧人吧?還有突厥,西域各國, 這叫什麽?”
袁守誠眯起眼睛,嘿嘿一笑:“把這自我去勢的浮屠沙門傳給他們,這叫禍水東引……呸呸,咱們才是東方,總之就是這麽個意思。”
蘇大為坐在那裡,半天一個字說不出來。
雖然覺得袁守誠說的好像也不完全對。
但……
又像是有那麽點道理。
自古以來,我中原地大物博,你們這些外藩小國來做朝貢,做生意?
可以,順便把浮屠,哦,就是這些和尚打包帶走。
讓你們這些落後野蠻的番邦也學學天朝文化,沐浴一下我佛慈悲。
對,放下屠刀,忍受苦難。
來世……
再享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