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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處俊向蘇大為撫須道:“馬政的事,讓西台侍郎和你說吧,老夫也好歇一歇。”
蘇大為的目光向上官儀看過去。
老實說,郝處俊他並不算熟悉,但上官儀,這個名字,蘇大為印象深刻。
因為他有一個很出名的女兒,上官婉兒。
未來武則天身邊的左膀右臂。
上次在見到上官儀之後,蘇大為還很有興趣的,回到都察寺後調了這部份檔案。
結果一查,上官婉兒才剛出生,未及一歲。
呃……
對這麽小的小蘿莉,蘇大為便只能死了心,不去想著能收服上官婉兒為己用。
不過,話說回來,上官儀已經五十六歲了,居然老當益壯,老來得女,讓人不得不服。
上官儀年紀在這幾個大臣裡,算是年輕的。
他的面容清瘦,眼眸卻頗為犀利。
向蘇大為微微頷首,不緊不慢的道:“蘇少卿在軍中,自是關心軍事,馬政這件事,不算簡單,可也不算複雜,說起我大唐養馬的情況,就不得不提起張萬歲。”
“張……萬歲?”
蘇大為舌頭略有些打結,總覺得這名字有些太過囂張了是不是。
一個臣子,在天子面前自稱萬歲,有點那啥。
不過轉念一想,隋唐之際,還有個史萬歲。
似乎“萬歲”這個詞,在唐時還不算犯忌諱。
上官儀一手持笏板負在身後,微微踱步,沉吟道:“我大唐在高祖晉陽起兵之時,缺馬嚴重,後來得突厥馬二千匹,得隋馬三千,才勉強組起一支騎軍。
直到高祖建立大唐兩年後,才有三萬多匹戰馬。
以當時的情況,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
但是這一情況,在張萬歲接手養馬之後,開始得到改善。”
上官儀眯眼看了一眼蘇大為,眼中多少有些難以明狀的東西。
這蘇大為,號稱是軍中冉冉上升的將星。
但居然對馬政無所知,對募兵和府兵也不甚了了,如此糊塗之人,真叫人懷疑,他在戰場上那些仗,是怎麽打的。
心念一轉,上官儀輕拈頷下三縷長須,繼續不緊不慢的道:“張萬歲原本並非養馬出身,他與尉遲恭一樣,都出自朔州邊地,也都是高武周的部下。
當年曾鼓動劉武周起兵。
那是隋末時,他趁馬邑太守王仁恭辦公時,將其斬殺,以此逼劉武周起事。”
馬邑大概是後世的山西朔州市。
蒙恬曾在此築城,屬雁門郡,與草原胡人緊挨著,是中原抵禦胡族的前線。
漢武帝光元二年,曾在這裡策劃過一場針對匈奴的誘敵殲滅戰。
可惜消息泄露,未能完成。
至於王仁恭,也非泛泛無名之輩。
王仁恭,字元實,天水上邽人。
隋末名將,鄯州刺史王猛之子。
史稱剛毅修謹,弓馬嫻熟,曾追隨楊素征戰,屢立軍功。
深得隋文帝和煬帝信任和喜愛。
東征遼東,北抗突厥,頗有能名。
拜為大將軍,左光祿大夫,後遷驃騎大將軍,乃至遷馬邑太守。
這樣一位名將,居然死於張萬歲之手,頗有些可惜。
蘇大為想起這些,頓時肅然。
對這張萬歲不敢輕視。
“張萬歲後來跟尉遲恭一起投靠太宗,尉遲恭成了衝鋒陷陣的猛將,但張萬歲則全心投入育馬選種,擴張馬場之事。
自張萬歲管馬政後,朝廷在隴西建立牧馬場,劃地千裡以資,馬場分八坊四十八監,開始馬場只有馬匹萬余。
時至今日,蘇少卿可知我們大唐的馬場,
有良馬幾何?”“呃,不知。”
蘇大為的都察寺雖然屬情報部門,但針對的主要是人。
何時會有那閑情去關注大唐的馬場。
至於用兵,大唐有完備的後勤制度,蘇大為也根本不用去考慮戰馬的問題。
隻用考慮如何作戰,能擊潰敵人。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軍中自有制度,蘇大為自問做不到大包大攬。
他在軍中提升的速度太快,在軍中的時間還太短。
“那老夫就告訴蘇少卿這個數字。”
上官儀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停了一停,又伸出二指。
蘇大為怔了一下,回他一個“V”字手勢。
“西台侍郎是說,我們大唐現有戰馬五十二萬匹?”
“非也,如今,我們有戰馬,七十萬又六千匹。”
上官儀說完,面上露出驕傲之色。
而一旁的許敬宗和郝處俊,也是一副於有容焉的神色。
這,當然值得驕傲。
從開國湊不足幾千匹馬,到如今,四十年如彈指一揮間。
大唐擁有戰馬七十萬匹。
這是什麽樣的概念?
以農耕文明立國的大唐,擁有不亞於東西突厥的龐大戰馬基地。
正因為有此強大的基地,才是大唐能擁有源源不斷爆騎兵的根本。
也是唐軍之強的重要因素。
在大唐四周的敵人,哪怕有一時凶頑,在拚消耗上,也遠遠不是大唐的對手。
光是戰馬這一項,一戰死成千上萬都不稀奇。
但大唐有的是馬,源源不斷。
損失了立刻可以補上。
反觀大唐的敵人,可能一戰之後,便立刻拉胯,只能靠兩條腿倉惶跑路。
“打仗,拚得就是整體國力和後勤啊。”
蘇大為不由感概一句。
上官儀稍微正色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話,說得倒是切中要害。
略微頷首道:“蘇少卿果然是知兵之人,這話不錯的。”
停了一停,他才總結道:“現在蘇少卿知道朝廷為何要廢除馬政中,令農人皆養馬的舊製了吧?過去有此令,皆因大唐戰馬不足。
可如今,已經是麟德元年,我大唐有戰馬七十余萬,在幅員千裡的馬場上,猶嫌太過狹窄,這麽多的馬,又何必令百姓另再養馬?
何況養馬所費不小,農人豢養多有吃力,而且馬這種牲口和牛羊不一樣,需要不停的吃草料,並不會反芻,而且其糞性酸。
被馬糞侵過的土地,農物難以生長,十分毀地。”
說到這裡,上官儀閉口不語,輕拈長須,微微自矜。
他對帝國的各項政事,熟悉如掌上觀紋。
而且此人心氣頗高,未來的仕途,是衝著右相這個位置去的。
之前扳倒李義府,他也是出力甚多。
蘇大為此時在心悅誠服,先向上官儀和郝處俊等人行弟子禮道:“是阿彌愚鈍,多謝東台侍郎和西台侍郎為我解惑。”
上官儀眼中閃過一抹詫異,他看到郝處俊微微側身以示避讓。
這才醒悟過來,也隨之側身,表示不受蘇大為的禮。
“是陛下有命,所以才解釋朝廷制度,蘇少卿不必如此。”
“要的,古人說一字之師,今天兩位大臣的話,令我受益不少。”
蘇大為向上官儀和郝處俊叉手行禮道:“原來軍事,並非只是軍事,還涉及到政事、民生和諸多政策,歷史源流,環境,這事比我想的複雜。
之前是我眼界太窄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許敬宗此時微微點頭,一雙眼睛微眯著,臉帶著笑意,似在讚許道:“蘇少卿能有這番見識,便不止於術了,以你的器量,非尋常將才,將來或可為國之棟梁,勉之,勉之。”
花花轎子人人抬。
眼看著李治的態度,在場的人精都知道李治還是看中蘇大為。
此子未來必會大放異彩。
所以眾人都不吝多抬蘇大為一下,也算結個善緣。
否則以在場三位重臣的身份地位,實在沒必要為一個小字輩,浪費如此多的唇舌。
謝過三人後,蘇大為再次向李治行大禮,言辭懇切道:“阿彌讀書少,沒什麽見識,讓陛下見笑了,謝陛下愛護。”
“你知道便好。”
李治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若你隻盯著眼前,最多只是將才,若是你的眼界能放大放遠,那才是如蘇定方一般的名將,戰神。”
說完,李治似乎自覺有些說得太多。
微微一頓,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將茶盞遞給一旁的王伏勝後,他微微喘了喘氣,伸手捏了下自己的眉心。
強自振作精神道:“今天既然說到這裡,那就順便議一議李義府的事吧, 眾卿,有何看法?”
蘇大為沒想到,李治突然就把話題跳到李義府的事上。
心中不由一凜。
他總算知道,為何今天談話的場景不在紫宸殿,而是在延英殿了。
皆因為,滿朝都認為,李義府是武後的人。
同一時間,蘇大為還意識到另一件事。
那就是,最近已經數次沒看到武媚娘在李治身邊了。
這是十分反常的。
剛開始,李治還說是為了照顧太子李弘。
但現在這提起的話頭,令蘇大為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或許,可能……
李治與武媚娘之間,有了某種間隙?
沒錯,從永徽年間,到如今,這十來年,李治與武媚娘堪稱世間最好的模范夫妻,夫唱婦隨。
他們倆聯手,扳倒了一個又一個敵人。
將這大唐的權力,牢牢抓在李治手裡。
可是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一輩子不紅臉。
哪怕李治與武媚娘皆自封天皇天后,李治允許武媚娘分潤他的權力,與他一起處理朝政。
可那也不是真的將權力讓給武媚娘。
而是讓武媚娘做他的手套,他的影子。
所謂二聖臨朝。
日月麗天。
李治,才是太陽。
武媚娘身上所有的光,都是李治帶來的。
而若一但李治覺得武媚娘生出不該有的野心。
李治絕不會有任何仁慈。
甚至不會帶一絲情感。
因為,他是帝王。
他要做超過太宗的千古一帝。
在溫情和柔情之下,李治有著帝王那顆寂寞和冷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