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延英殿,此時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蘇大為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被卷入這種漩渦中。
之前郝處俊突然發難,彈劾扳倒李義府,已經令他感到吃驚了。
以李義府身居高位,那樣不可一世。
在政爭失敗下,也難逃身死族滅的下場。
但此刻發生的,比當日郝處俊彈劾李義府,更加危險,更加吊詭。
許敬宗自從右相的位置退下來,成為右仆射,已經做“泥塑木偶”很久了。
居然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彈劾郭行真?
這是要對付郭行真嗎?
這分明是打武媚娘的臉。
郭行真,怎麽說也是武媚娘推薦入宮的。
若郭行真在暗處行巫蠱之事,武後豈能逃脫乾系?
蘇大為在這一刻,完全懵逼了。
來之前,他本以為李治找自己是問關於高陽公主的案子,但現在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了。
有如脫疆的野馬。
蘇大為看得出來,殿中眾人,就連郝處俊和上官儀,也都是措手不及。
只有李治,大唐皇帝陛下,高高端坐於上。
在殿角升起的香霧中,皇帝的眼神深邃得可怕。
“右仆射,你說郭行真行巫蠱之事。”
郝處俊很快鎮定下來,向許敬宗拈須道:“那此案的審理……”
許敬宗挺直腰身,雙目露出奇異的神光,樂呵呵笑道:“既然李義府的案子是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會審,一事不煩二主,郭行真的案子,也交由此二部去審,哦,對了,大理寺的蘇少卿在這裡,那此案不如就交給蘇少卿去跟進。”
郝處俊忍不住向蘇大為看了一眼。
卻見蘇大為臉色一黑。
那是一種想罵人,想掀桌子,卻又極力忍耐的神色。
蘇大為,是真的很懵逼。
你們這些朝廷大佬? 都姓賴的是不是?
我只是來延英殿走個過場? 你們別都拉上我啊!
他看向許敬宗,隻覺這個笑眯眯的老頭? 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可惡? 可惡至極!
再看看郝處俊和上官儀。
這兩老頭,也不是什麽好人? 眼裡全是算計。
惡賊,全都是老狐狸? 算計我一個年輕人? 你們來偷,來騙,來坑人。
這樣好嗎?
這樣不好!
簡直無德!
蘇大為心中隱隱有些後悔,早知道自己不應該上趕著入宮? 找個由頭避開? 就沒今天這些破事了。
總覺得,雙方都把自己當背鍋俠了。
也不知他們算計來,算計去,究竟在算計些什麽。
他覺得自己還算是武後的人。
許敬宗拖他下水,完全沒道理。
心裡思緒電轉? 蘇大為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則一口口大鍋扣下來? 自己莫名其妙又會被人賣了。
朝堂雲波詭譎,遠非他這個政治小白和小菜鳥? 能弄清門道的。
城門失火,逃都來不及? 傻子才往上湊呢。
蘇大為忙上前兩步? 向殿上的李治行禮道:“陛下? 臣惶恐,但許敬宗的案子,臣不能,也實在沒有余力接下,臣手裡既有都察寺的職司,還兼著長安不良帥,還有大理寺少卿的案子要審,高陽公主案、崔渙案,還有方才李義府的案子。
臣就算生了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啊。”
殿上的李治,沉默著,似在思索。
下面的諸臣,雖然各懷心思,但都不敢出聲打擾。
蘇大為的眼角余光,在郝處俊、上官儀和許敬宗這三人之間,不斷掃過,心裡分析著三人的意圖。
可惜不得要領,沒弄明白究竟背後藏著什麽陰謀算計。
從明面上看,無論李義府倒台,還是郭行真被治罪,倒霉的首先就是武媚娘。
她脫不了乾系。
李治為何會讓許敬宗在這個時候彈劾郭行真?
是郭行真真的在暗中施巫蠱之術詛咒,還是李治與武媚娘的矛盾已經大到了不可化開,需要用這種方式,去割裂?
這些事件背後,究竟代表怎樣的權力風暴?
又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在背後博弈?
這一切,蘇大為現在絲毫沒抓到頭緒。
李治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充滿了疲憊。
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視他說話的份量。
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憲。
李治說的話,便是法。
“朕也覺得,你現在身上的職司有些太多,既是如此,先將長安不良帥的職司解掉,再把都察寺的事放下,全力助大理寺破案,你意下如何?”
平靜的聲音,聽在蘇大為的耳裡,卻如同驚雷炸響。
古語說,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蘇大為的心態算是很好的了。
但此刻,他仍無法掩飾面上的震驚。
這延英殿中,明明是兩股看不見的勢力在交鋒,在博弈,他蘇大為只是看客,但萬萬想不到,最後這傷害,還是叫他承受了。
放下都察寺的職司?
這……
雖然早知道李治有此意,但沒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蘇大為,陛下還在等你回話。”
許敬宗沙啞而蒼老的聲音,從前方響起。
蘇大為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遙向李治行禮:“臣,領旨。”
不領旨還能怎麽辦?
李治既然開口了,便是定局。
蘇大為袖中手指暗自捏緊。
太快了,快到他的後手布置,還有後續的安排,來不及起作用。
但,縱有再多不甘,有千般想法,此時也只能隱忍。
隱忍,才是人生的第一課。
他必須忍。
就在蘇大為心神不寧,心緒難平時,隱隱聽到李治的聲音傳來:“放下,並不是朕覺得你做得不好,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
李治的眼神透著複雜之色:“暫時放下,讓你集中精力為朕分憂,不過這不是貶。
李義府和高陽、郭行真之案,若你辦得漂亮,朕自然不吝厚賞。
都察寺一時也難找到誰有你這般能力,暫且拆分三部,你可以自行舉薦人選,東西台侍郎、右仆射,也可以舉薦,擇能者居之。”
“喏。”
郝處俊和許敬宗,一齊行禮應下。
朝中職位,代表著權力。
蘇大為被李治這個時候撤下來,誰都沒有料到。
但是能安插自己的人手,分潤都察寺這種要害部門,那絕對是天大的好事。
相當於郝處俊和許敬宗正在暗中過招,結果路過的蘇大為仆倒了,還掉出一身裝備。
蘇大為笑起來。
只是這笑容,透著幾分苦澀。
果然,還是要拆分。
自己這些年苦心經營的都察寺,最後要為他人做嫁衣。
一想到這裡,便覺心灰意冷。
深吸數口之後,他的頭腦逐漸冷靜,重新振作起來。
越是這種不利的局面,反而越激起他的鬥志。
經歷過屍山血海的戰場,豈能被眼前的一點挫折所擊敗?
蘇大為向李治拱手道:“陛下,既讓我審郭行真的案子,但郭行真身為異人,修為不俗,聽說現在入宮給太子治病。”
意思很明顯。
那就是一個身手高明的異人在宮裡,而且可能就在太子身邊。
說要查案,但現在投鼠忌器,連人都摸不到。
更別提能查案了。
“此事你毋須擔心,朕已交待秘閣郎中去辦。”
李治的話輕飄飄傳來。
蘇大為心中卻又是一沉。
果然。
李治早有安排。
那麽今天殿中的博弈,許敬宗對郭行真的彈劾,還有拖自己下水,以及剝去都察寺,這一切,應該都是陛下計劃好的。
“陛下英明,那若無別的事,臣先請告退,大理寺那邊的任務繁重,臣還要回都察寺做些交代。”
李治深深看了看蘇大為,說了一個字:“準。”
蘇大為雙手抱拳過頭,倒退著退出去。
直到跨出延英殿,他才轉身大步離開。
今天這場戲,虧了。
想看戲,卻不料,成了這些獵人口中之食。
不過也罷,李治既然擔心都察寺權力太大難製,這結果也是注定的。
早點晚點分別不大。
幼稚鬼才會哭天搶地,成年人,還是受著吧。
想想後續怎麽做,如何在這不利的局面下,將這局給盤活。
懷著重重的心事,蘇大為快步向外走去。
延英殿上,許敬宗和郝處俊等人,目送著蘇大為離開,看著蘇大為那種被人追趕,像是逃一般的遁走,各人表情各異。
但嘴角,都不自覺往上挑了挑。
等收回目光,再看向眼前的對手,雙方都是臉色一沉,眼中透出譏誚之意。
這棋局,才剛開始。
究竟是誰能笑到最後,猶未可知。
蘇大為這小子,雖然懵懂,但既然被卷入進來,那或許就能成為這天秤上的一枚子,或能影響勝負手。
……
“寺卿!”
蘇大為頗有些灰頭土臉的走進屬於自己的都察寺公廨。
伸手摸了摸數年下來,早已被自己摸到包漿的長桌,上面的筆墨紙硯。
這一切都熟悉了,有感情。
但似乎是到了分手的時候。
聽到有人叫自己,他抬起頭,一眼看到李博,一臉關切得走過來。
“寺卿,你的臉色不太對,出了什麽事?”
“李博你來得正好。”
蘇大為微微一沉吟, 向他招手道:“上次內衛的事?”
“人手已經聚齊,架子已經搭起來了。”
“好。”
蘇大為猶豫再三,又向他示意,待他走近些,才壓低聲音道:“那件事,已經落實了。”
“何事?”
“就是之前說,陛下有意將都察寺拆分,今日,已經確定了。”
“啊?!”
饒是李博為人冷靜,此時也驚得目瞪口呆。
“那寺卿你,那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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