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九州寄來的急信。”
新右三郎說著,雙手捧起一方木匣,雙手舉過頭頂。
“遞過來吧。”
蘇大為說道。
聲音剛落,原本看著空無一人的營帳內,香風拂過,燈影閃爍。
聶蘇倏忽出現,伸手取過新右三郎手中的木匣,再一閃,已到了蘇大為身邊。
對此,新右三郎表現的越發恭敬。
低下頭目不斜視。
最近倭國九州與百濟這邊的聯系也越發緊密。
說來是兩個國家,隔著大海,但數十海裡的路程,只要順風,旦夕可至。
近來唐軍調撥的戰船也多了起來,蘇大為有條件與倭國保持更高密度的聯系。
也可以從倭國抽調兵力過來,增強蘇大為的兵力。
否則以熊津都督府那數千兵卒,既要守住百濟,避免生亂子。
還要去打高句麗,從側翼給李勣軍支援,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之前安文生對倭國形勢十分樂觀。
最後證明被打臉了。
時間已經快到年底,唐軍目前隻佔據了大半個本州,還沒來得及將兵力擴張到北海道地區,便止步不前。
原因是後方發生叛亂。
在九州後世宮崎這一塊地方,也就是鵜戶神宮的勢力范圍,在神道的操盤下,發生嚴重叛亂。
為此,安文生和黑齒常之他們,不得不暫停擴張的腳步,留下少量兵馬駐守本州,率大軍回九州平叛。
戰役的結果,還算順利。
神道雖然有些異人,但蘇大為的都察寺也網羅了不少江湖異士,就連詭異半妖之類,也來者不拒,收服了不少做外圍武力。
征百濟這事跨度兩年時間,蘇大為早早調了批異人過來。
在征倭時,帶去了一些。
後來蘇大為回百濟,又增派了一些人過去。
而神道一直參與倭王對唐軍的戰役。
連番大戰後,折損了不少人手。
此消彼長,其力量早已衰弱了。
原本異人或詭異的能力,都屬於個人武力。
在千軍萬馬中,這樣的實力除非是做到對敵方大將斬首,否則對戰局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大軍作戰,數萬人來回衝殺。
異人再強,在軍陣中,面對四面八方的軍卒,精力和元氣消耗極快。
若不及早抽身,最終會被軍陣這個血肉磨盤給絞碎。
一人的力量,在大勢面前,實在太過微小。
除非他永遠不知疲累,可以一直廝殺下去。
若真有這本事,那不是異人或詭異,而是神明。
上次收到安文生寄來的信,還是七天前。
當時的消息是鵜戶神宮之亂,已經大體平定。
除了少數逃走的神道教眾,整個神宮,已經落入唐軍手中。
所以蘇大為現在有些好奇,不知這封信裡,安文生會和自己說些什麽。
木匣開口的位置被泥封封口。
蘇大為看了一眼泥封,上面蓋著紅印,代表緊急。
泥封完好,證明這封信沒動過。
蘇大為伸手捏碎木匣上的泥封,從中取出一張絲帛。
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
他借著油燈,剛看了第一行,突然身邊的聶蘇發出一聲喝叱。
蘇大為心裡一突,一種驚悸的危機感,一閃而逝。
桌案上的鯨油燈跳了幾下,橘黃的光芒漸漸變成綠慘慘的熒光。
整個帳內,如同鬼域。
陰風從帳外吹來,帶起絲絲黑霧。
新右三郎還在等著蘇大為的回復,隻覺背後一股寒意升起,像是有一個女人的手,從背脊處,沿著他的椎骨一寸一寸的向上撫摸。
那是一種冰寒入骨的恐怖感。
“八嘎!”
新右三郎情急之下,本能的抽出身身的短刀,向身後刺去。
他有打刀伴身,但是在入帳前,主動解下交給蘇大為的親衛。
現在乍遇危險,本能之下,什麽也顧不及了。
短刀刺出,卻覺得手裡一空。
背後,居然什麽也沒有。
不,也不是什麽都沒有,一股陰風吹起營帳,外面原本應該是巡邏守夜的唐軍,篝火和連成一片的軍帳。
但現在,外面什麽都看不見。
幽暗如黑洞般,吞噬一切光芒。
不見星月,伸手不見五指。
新右三郎一刀刺去,驚駭的發現自己的手“消失了”。
手的感覺還在,但是眼睛已經看不見它。
滾滾的黑霧如獸口,一點點的吞噬。
從手腕,到手臂,到上臂。
新右三郎頭髮發麻,從喉嚨裡發出非人的尖叫聲。
“裝神弄鬼,給我出來!”
蘇大為一聲冷哼,坐在案幾前,伸指一彈。
昔年袁守誠傳他的坎離水火中天決。
水火既濟,龍虎交匯。
一股先天之精,在胸中化為南明離火,順著他的指尖電射而出。
黑暗,被這一簇微小的火苗所照亮。
火團從蘇大為指尖飛出,如同流星,倏地沒入黑暗中。
帳前的虛空,黑氣沸騰。
火團射入後,霧氣開始旋轉,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
隱隱有似人非人的咆哮音,從中傳出。
這聲音十分古怪,聽起來不是人言,又有些耳熟。
愣了一瞬,新右三郎才反應過來。
這是倭島上一種極為原始的土語。
是原著蝦夷人語系的一種分支。
過得片刻,那怪吼聲逐漸變成唐音,乃是“報仇”,“交回神器”。
蘇大為伸手將身邊躍躍欲試的聶蘇按住,又向新右三郎道:“三郎,你退到我身邊來。”
“哈依。”
新右三郎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後退,一直退到蘇大為身前,守住一側。
盡管面對如此古怪神秘的情況,他仍不敢失了禮數。
在倭島的時候,他已經加入唐軍的秘密集社“不良人”。
經過歷次培訓和教育,心中已經形成極高的榮譽感,對唐人和不良人的身份十分看中。
自然不會在危險的時候躲在後方。
隻恨本領低微,不能為不良人的首領蘇大為效死命。
人性裡,食欲和繁衍的需求,只是最低層次。
再上一層,便需要精神方面的獎賞,乃是被需要,被認可。
倭人中的積極分子,通過不斷的思想改造,對蘇大為和大唐建立有極高的使命感,以及守護榮譽感。
蘇大為雙眼盯著黑霧,看著那黑霧不斷試圖逼近,又懾於他身上隱隱透出的氣機,不敢太過向前。
“既然來了,就現身一敘吧,如果我猜的不錯,應該是鵜刻神宮來的人?”
剛才隻匆匆掃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完。
安文生的信第一行便提及,神道的人可能會潛入百濟,欲對蘇大為和唐軍不利。
被蘇大為言語一激。
帳前的黑暗猛地收縮,滾滾的黑煙匯聚成小小一團。
黑氣收縮,光明複現。
眼前哪有什麽黑霧和黑暗,有的只是一個女人。
一身雪衣,神道巫女雪子。
她站在帳外,向著蘇大為盈盈一禮。
用清脆如珠玉般的嗓音道:“倭國神道,雪子見過大唐蘇都督。”
四周的火光驟然一黯,隨著雪子起身,複又明亮。
仿佛她的一舉一動,牽連著這一方天地,看不見的元氣消長。
“隻來了你一個嗎?”
蘇大為目視著他,面色平靜:“伏見鳥取呢?”
這聲音出來,雪子身邊的空氣微微泛起漣漪。
一團黑影如泅開的墨色,迅速渲染開。
凝聚出伏見鳥取的身影。
“神道教的巫女和巫覡都現身了,不知還有什麽厲害人物,一起出來吧,也讓本都督見識一下。”
蘇大為依舊鎮靜,仿佛眼前的雪子和伏見鳥取只是空氣一樣。
這副態度,立刻讓雪子感到一絲不對。
她與蘇大為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從許多年前,在長安時起,雙方有過數次明暗交手。
神道從沒在蘇大為手上佔到任何便宜。
甚至這一次,連本家都被蘇大為討取。
倭國王室除名,倭國九州被唐軍所佔。
甚至連傳承數百年的鵜戶神宮,現在也落入唐軍手中。
這讓雪子的心裡,將對蘇大為的重視、警惕拔到一個無限高的層次。
“並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們。”
“說來意。”
蘇大為雙眸平靜的看向雪子:“我的時間寶貴。”
站在雪子身旁的伏見鳥取,眼裡爆出一團精芒,旋即又收斂下去。
蘇大為目光斜視向他:“巫覡有什麽意見?或者是想殺我?你可以動手。”
“蘇都督,你就這麽自信?”
伏見鳥取的聲音是細長的,如鳴鶴。
又像是清脆的玉簧。
給人一種直入靈魂深處的嗡鳴之感。
蘇大為仿佛沒聽見他的聲音,只是看著他。
“你們是來求和的嗎?”
伏見鳥取眉梢微揚,俊白的臉孔上,湧起一絲紅暈。
“蘇都督,你雖是大唐的都督,但也不可輕慢我們神道,這個世界,始終是有神明的。”
“是嗎?”
蘇大為不理他,自然的道:“不是求和,莫非是求戰?”
他的雙眼微微一眯, 一手按著聶蘇的手背,一手按桌,身體略微前傾,透出極大的自信與侵略性:“若要戰,現在就可以動手。”
“蘇都督,你誤會了。”
巫女雪子的臉色接連數變。
空氣裡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氛,隨時會爆發衝突。
而雪子心裡正極力的想避免那個最後的選擇。
“是戰是和,一言可決。”
蘇大為冷笑:“若是沒膽動手,要麽說出來意,要麽就乖乖滾出去,本都督念在神道傳承不易,就不趕盡殺絕了。”
“蘇都督,還真是得理不饒人啊。”
伏見鳥取雙手張開,大袖自然垂下,如張開雙翼的仙鶴。
一股難以言明的氣息,隨著他的玉音,向四周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