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長安皇城,宮門早已關閉。
錢大白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疲憊的回到房間。
他命手下的小太監打了一盆熱水,然後換上一身寬松舒適的便裝,坐在桌旁,從盤子裡撚了一顆櫻桃丟進嘴裡,把雙腳放進盆裡,讓熱水浸泡著雙腳,美滋滋。
嘴裡,哼著長安流行的小曲。
他又撚了一顆櫻桃,準備吃下去。
可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喵’的一聲貓叫。
錢大白睜開眼,順著聲音看去,就見窗台上蹲坐著一直毛發純黑的黑貓。
一雙深綠色的眼瞳,閃爍著妖異的光彩。
錢大白愣了一下,下意識用手裡的櫻桃丟過去。
那黑貓卻一動不動,櫻桃丟在了窗欞上,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滾了兩下。
“來……”
錢大白的心裡,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下意識張嘴想要喊叫,卻聽到那黑貓張口,發出一聲貓叫後,他就再也發不出聲音。
黑貓,優雅從窗台上跳下來,落地無聲。
它來到桌旁,唰的就跳上了桌子,歪著頭,用一種頗有人性的目光,打量錢大白。
那目光,就好像下午錢大白給靈寶寺送糧,看明空卸貨時的目光一模一樣。
恐懼,籠罩在錢大白的心頭。
他發不出聲音,於是晃動身體想要逃跑。
可是,他的身體,卻動彈不得。
盆裡的水,越來越燙。
錢大白依稀能看見,水在沸騰。
那種難言的痛苦,令他臉色慘白,但卻又不能動彈。
雙腳,好像要被煮熟了一樣,通紅。
錢大白看到,黑貓抬起一隻爪子。從肉墊裡,彈出一根彎刀似地利爪,緩緩向他身來。
救命啊!
他張大嘴巴,想要喊叫出聲。
可是,那利爪從他的脖子上劃過。
他清楚看到,血霧自脖頸噴射而出,落在身前的洗腳盆裡。
肥胖的身體,直挺挺向後倒去,撲通就摔在了地上,鮮血瞬間流淌了一地。
黑貓的眼眸中,閃爍著冷酷的光芒。
它喵的叫了一聲,縱身跳到了地上,優雅的走了兩步之後,唰的跳上了窗台,眨眼間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屋內,錢大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腳下的水盆被打翻了,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地面上流淌……
蘇大為驀地睜開眼,就見晨光從窗戶照射進來。
他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到了昨天那隻蹲坐在靈寶寺山牆上的黑貓。
黑貓看著他,他也在看著黑貓。一人一貓很莫名其妙的對視著,四周一片寂靜。
看隻貓,就一身冷汗?
蘇大為坐起來,從床上一躍而下。
汗衫,濕透了。
他深吸一口氣,把汗衫脫下來,蹬著一雙木屐,光著膀子就走出了房間。
天色還早,約摸著也就是早上六點多鍾的樣子。
柳娘子房間的門開著,裡面沒有人。平日裡喜歡趴在客廳門口的黑三郎也不見了影子。
走出客廳,院子裡也靜悄悄的。
廚舍的火已經升起,但柳娘子並不在裡面。
走到院門前,院門沒有落閂。看樣子,柳娘子是出門了!
柳娘子平日裡很少這麽早出門啊。她起的早,一般會燒水做飯,等蘇大為起床。
可今天……
對了,想起來了。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節。
這是一個獨屬於華夏民族的古老節日之一。
古代以‘乾支’紀日,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被稱之為‘上巳’。這一天,人們會去水邊祭祀。《論語》中有‘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語句,就是上巳風俗。
這個節日,在魏晉是演變成為郊外春遊,水邊飲宴的日子。
歷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觴’,也正是由這個節日而來。到了隋唐時期,上巳節已經是人們非常重視的節日。它不僅僅是春遊、祭祀的節日,也是女兒節,春浴日。
甚至,這一天還是情人節,成雙成對的男女,會在水邊遊玩。
關於上巳節的記載,最早始於《詩經》。
先秦以後,三月三情人節,在各朝各代沿襲。而在唐朝,詩聖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詩句,更把這個節日搖曳綺麗的風情烘托至高潮。
可惜,隋唐以後,到兩宋時期,三月三的習俗漸漸沒落。
以至於蘇大為的那個年代時,人們早已經忘記了這個最為古老而莊重的情人節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蘇大為對上巳節也沒有什麽印象。
昨晚臨睡前,柳娘子好像說了一句:明天是三月三,我去買些蘭草給靈寶寺的法師們。都是可憐人,年紀輕輕就古佛青燈。送些蘭草過去,權作是我的心意。
蘭草,是一種靈物。
所謂蘭湯沐浴,正源於此。
蘇大為拍了拍腦袋,有些無奈的搖搖頭。
他知道,柳娘子所謂的心意,其實只針對明空師太一人。
畢竟,明空師太曾救過他母子性命。柳娘子又是個感恩的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些。那些師太,原本是宮中嬪妃。如今古佛青燈的困在這寺廟裡,怕是早已忘卻了人間事。
蘇大為想明白後,也就不再費心。
他先是在前院活動開了身子,然後到後院練功。
大約練了一刻鍾左右,狄仁傑也起來了,跑到了後院之中。
“阿彌,能不能告訴我,這些東西怎麽使用?”
“好啊。”
蘇大為也不推辭,笑呵呵上前,教狄仁傑健身。
“對了,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大兄隻管放心吧。”
“確保不會露出破綻。”
“周二哥辦事很小心,不會留下馬腳。”
“那就好。”
“對了,大兄昨日去縣衙,可查出什麽線索了嗎?”
狄仁傑示意蘇大為幫他把杠鈴取下來,喘著粗氣道:“沒有什麽發現。不過我倒是打聽到了一件事。魏山這幾年成績卓然,消息非常靈通。據你們那位江副帥說,魏山好像有一個獨立的消息來源。不過,魏山很小心,所以無人知曉他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說著,他接過蘇大為遞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阿彌,你真能確定,魏山是從櫃坊得來的消息?”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是。”
羊臉掌櫃,強壯的昆侖奴,還有充沛的資金可以調撥使用。
隻要魏山是在這兩天尋找情報線索,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櫃坊。
但蘇大為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能用‘直覺’來說明,以至於這說服力似乎有點不足。
“沒關系,我讓洪亮去盯著那櫃坊,看看有沒有收獲。”
“大兄,你最好提醒洪亮,櫃坊那邊不簡單,讓他千萬別冒險。”
狄仁傑點點頭,“放心,洪亮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他知道該怎麽做,不會擅自行動。”
說完,他突然笑了。
“我是來長安求學的,沒想到卻變成這樣子。
若我父親知道,肯定會不高興。我現在啊,只希望能早點結束,然後老老實實回國子監。”
如今的狄仁傑,還不是未來那個歷經磨難,曾主持大理寺的神探。
看得出,他壓力不小。
一方面是案情的壓力,另一方面,則源自於裴行儉。
“對了阿彌,一會兒你陪我去一趟縣衙。”
“做什麽?”
“你那邊既然已經開始行動,我對白馬巷,也非常好奇。
咱們在縣衙等消息,一旦你那邊得手,咱們立刻行動……我也很想知道,令魏山喪命的這條消息,究竟是什麽意思?如果能一次破獲玉枕案,我就可以交差了。”
蘇大為道:“既然如此,咱們一會兒就動身吧。”
兩人練完功,吃了柳娘子做好的早飯,就穿戴整齊,準備出發。
蘇大為找了一個鹿皮挎兜,把小角弩和箭菔裝進去,然後跨上了橫刀。
狄仁傑也帶了一把寶劍,綠鯊皮劍鞘,更襯托出他雄偉之姿。兩人出門時,柳娘子回來了。正如蘇大為猜測的那樣,柳娘子是去給明空師太送蘭草去了。見兩人要走,柳娘子沒有多問,隻叮囑了蘇大為兩句,然後包了幾個飯團給他帶上。
“我娘做的飯團,是長安一絕。”
蘇大為笑著對狄仁傑解釋道:“以前我去衙門裡當差,我娘都會給我準備幾個飯團,免得我到時候餓了。”
“是嗎,那我可要嘗一嘗才是。”
狄仁傑哈哈大笑,和蘇大為走出濟度巷。
兩人直奔縣衙,而後又在縣衙門外分開。
狄仁傑去找裴行儉匯報情況,而蘇大為則來到公廨,等候召喚。
今天是上巳節,衙門裡也很清閑。不少人都外出春遊,隻有江摩訶帶著幾個不良人,守在公廨。
見到蘇大為,江摩訶的態度很親切。
不過蘇大為可以感受得出來,江摩訶的親切,是源自於狄仁傑。
狄仁傑受裴行儉委托,全權處理玉枕案。縣衙裡除了縣尉、縣丞和主簿之外,包括不良人都要聽從狄仁傑的命令。此前,狄仁傑請裴行儉的心腹王升,為蘇大為請假,讓江摩訶不得不重新審視蘇大為。他不清楚,蘇大為和縣令是怎樣的關系?
“哦,是縣尊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是我家的租客。
縣令讓我陪他,所以昨天會請假。江帥,我也是沒有辦法,畢竟是縣尊的朋友。”
“原來如此。”
江摩訶聽了蘇大為的話,如釋重負。
他是真害怕,蘇大為和裴行儉有關系,到時候頂了他的位子。
魏山死了,江摩訶就盯上了不良帥的寶座。如果蘇大為和裴行儉有關系的話,那他可就危險了。不過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蘇大為真有這樣的門路,何至於在縣衙裡做不良人?昨天江摩訶提心吊膽,現在,總算是可以松一口氣。
對了,蘇大為家的那個租客……
莫非就是縣尊委托負責玉枕案的人?
若是如此,好像可以走一走門路,說不定通過蘇大為這層關系,能盡快確定不良帥的位子。
想到這裡,江摩訶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變化。
他親熱的拉著蘇大為聊天,東拉西扯的,言語間流露出,希望蘇大為能幫他美言的意思。
而蘇大為則拍著胸脯向江摩訶保證,他會盡力而為。
後世有蘇軾蘇東坡曾作詩曰: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對於不良帥的繼承者一事,蘇大為其實看的很清楚。魏山被害,如果裴行儉是要從縣衙裡挑選繼任者,江摩訶的勝算其實很大。首先他作為魏山的副手,經驗豐富,對治下情況也很熟悉;其次,不良人這個群體,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統帥。
找一個外人過來,弄不好會引發不良人的抵觸,反而不如從內部提拔。
如果從這個角度而言,江摩訶是不二人選。
至於蘇大為,暫時沒有什麽想法。說實話,就算裴行儉真要任命他,他也不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