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郡公府,佔地六十畝。
它坐落於昆明池畔,後院連接昆明池,可一眼看到浩渺煙波的湖面。
李大勇帶著蘇大為抵達郡公府的時候,已近酉時。
不知不覺,這麽一通折騰下來,天色將晚。
“你現在回去,怕也進不得城,今晚就住在這裡吧。”
“這個,我怕我娘會擔心。”
“沒事的,你不是說了,你要來找我嗎?”
“那,好吧。”
李大勇說的是事實,蘇大為無法反駁。
長安夜禁森嚴,城門關閉之後,莫說他一個小小的不良人,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休想再令城門打開。晚唐時期,律法敗壞,以至於即便夜禁,城門也能叫開。
可現在,還是初唐。
李世民雖然駕崩了,可是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重臣猶在。
特別是長孫無忌,最重律法。他即將開啟編修《唐律疏議》的浩瀚工程,又豈能容忍律法遭到破壞?
“叔父,到底什麽是開靈?”
“先吃飯,家父已經準備了晚飯,咱們吃完再說。”
再次見到老人,他已經換了一身寬大的白袍。
李府的晚宴,並不是特別豐盛。
當然比之尋常家庭,絕對算得上是美酒佳肴。
晚上是全羊宴,蒸的、煮的、烤的、炸的等等,烹飪手法多種多樣,菜色也十分豐富。
在蘇大為前生,曾以為古人不擅烹飪。
可是重生後他才發現,古人的烹飪技術並不比後世來的差。
只是限於條件,烹飪的手段不是那麽多。但是單以食材而言,同樣的食材,古人會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來製作,而且味道極其鮮美。色、香、味、意、形。自美食出現之後,華夏就出現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理論,也推動了烹飪手段不斷創新。
日本料理,不過是取了色和形兩個特點,就風靡全球。
蘇大為記得很清楚,日本料理也叫做‘眼睛的料理’,所以它首先追求的就是其造型和色彩,令眼睛感到舒適。不好說日料的味道,但有一點它做的非常巧妙。人類是一種首先靠眼睛來進行判斷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靠衣裝馬靠鞍’的說法。
一身高檔合體的穿著,陌生人相遇時,很容易產生好感。
美食也一樣,讓眼睛舒服了,就會產生出美味的感覺。這也是後世為什麽日料可以風靡的重要原因。它的包裝和它的造型,會給人一種逼格很高的感覺。相比之下,中餐往往會忽視這一點,以至於無論在價格還是其他方面,都處於下風。
可實際上,日料的產生,不過是從唐代偷師的產物罷了。
李客師白發童顏,精神矍鑠。
他食量驚人,一點都不必年輕人差,甚至李大勇都無法與之相比。
一頓飯,差不多半隻羊就進了肚子,還有兩壇惠陽春。
就這樣,他還拍著肚子說:“年紀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了,只能吃個六分飽而已。”
您,果然是個飯桶!
蘇大為心裡嘀咕,手上的速度也不慢。
李客師笑道:“能吃好,能吃就說明身體沒毛病,你這年紀,正是吃東西的時候。”
人常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蘇大為也不客氣,狼吞虎咽一般。
不僅他不客氣,黑三郎也不客氣,趴在他的身後,抱著一條羊腿,吃的津津有味。
“我今天有點累了,
就不陪你了。 小子,在這裡不必拘束,隨便一點。讓你五叔陪你,明天起來,咱們爺倆再聊。”
說著,他就起身離開。
在路過黑三郎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
“好狗,真是好狗……小子,你家這條狗,配種嗎?”
“啊?”
蘇大為被嗆到了,抬頭看著李客師。
隨後,他發現黑三郎抱著羊腿往後挪,挪到了他的身邊,夾著尾巴一動不動。
“哦,它倒是沒有配過,主要要看它喜歡。”
李客師不說,蘇大為也不覺得。
現在正是春時,萬物萌動,正是動物發情的季節。
他有好幾次看到在街頭交配的狗,但是卻從未見到,黑三郎有什麽異常。亦或者說,它性冷淡?反正沒見它發情,更沒見它出去找母狗,一派很淡泊的模樣。
難道說,它……
扭頭看了黑三郎一眼,黑三郎翻了個白眼,抱著羊腿繼續啃。
“也是,這種事要看緣分的。”
李客師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背著手溜溜達達的出去了。
李大勇早就停止了進食,見李客師出去,他也跟著就站起身來。
“吃飽了嗎?”
蘇大為看了一下面前的狼藉,有點不好意思道:“八分飽。”
“還要嗎?”
你都站起來了,還問我要不要吃?我不要面子啊!就算是想吃,也不好意思吃了。
這家夥,真虛偽。
李大勇絕對不想不到,他隨口一句話,就被掛上了虛偽的標簽。
蘇大為道:“不吃了。”
“那跟我來。”
李大勇往外走,蘇大為忙跟了上去。
黑三郎也站起來,猶豫的看了看羊腿,又看了看蘇大為的背影,最後叼著羊腿,就跟了過去。
兩人一犬,沿著回廊行走。
很快的,他們就到了後院,來到位於昆明池畔。
明月,皎潔。
滿天星辰匯聚成一條銀河,橫跨於天際。
“你叫阿彌,對嗎?”
“我娘都是這麽叫我。”
“那好,我也叫你阿彌吧。”
你倒是打蛇隨杆上啊……但是,蘇大為並不抗拒李大勇這麽叫他,因為他認識蘇釗。
其實,蘇大為對蘇釗很好奇。
他以前很少聽人提及蘇釗,在前身的記憶裡,蘇釗也大多是以慈父的形象出現。
柳娘子呢,也不怎麽談起他。
以至於到最近一段時間,他才知道蘇釗也曾殺過詭異。
能殺詭異?且擁有左領左右府專用的刀弩,還跟隨王玄策出使過天竺。
這一切,無疑給蘇釗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讓蘇大為對這個便宜老子,非常好奇。
王玄策啊,狠人啊,一人滅一國的主啊!
他出使天竺,竟然會征召一個不良帥做隨從,而且是兩次征召。
由此也可以看出,蘇釗絕非等閑之輩。否則的話,王玄策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蘇大為曾試圖調閱蘇釗的檔案。
可是,整個長安縣衙,都沒有他的記錄。
周良曾私下對他說過:你爹的檔案,不知道被什麽人拿走了。而相關人員,也都在後來被調走了。
是王玄策嗎?
蘇大為非常懷疑。
但是,他想不明白,王玄策為什麽要調走蘇釗的檔案。
“阿彌,讀過道德經嗎?”
“叔父說的,可是老子?”
“正是。”
“讀過一些。”
蘇大為的確讀過《老子》,不過是他讀過,而非他前身讀過。
李大勇也懶得去問他是跟誰學的《老子》,背對著他,負手而立,眺望星空。
“那你,可記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句話嗎?”
“有印象。”
“那你知道,何為‘一’?”
“這個……”
蘇大為感覺暈乎乎的,這大晚上的,剛吃飽,你就問我這麽高深的哲學問題嗎?
這個‘一’,從老子寫下五千言後,就眾說紛紜。
各家見解,各種注釋……就這麽一個‘一’字,關於它的解釋,一千萬字都打不住。
“‘一’是根本?”
“那根本又是什麽?”
“根本是……”
老子曰道,孔子曰仁。
說法不一樣,但實際上其內核相同。
但這個‘道’,這個‘仁’,又豈是蘇大為能夠解釋清楚?
怕是這世上最有學問的人,也不敢輕易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
“我不知道。”
老子道德經的原文是這樣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如果從字面上來解釋的話,很簡單,那就是道。
但是,道又是什麽?
道是一,而一非是道。
蘇大為只能用’根本‘二字代替, 說實話,他是真不知道。
“萬物負陰而抱陽,陰陽相克卻又相生,而維持陰陽平衡者,就是’一‘。”
“我……”
蘇大為用力撓了撓頭,露出苦笑。
這玩意兒太深奧,就算他是穿越眾,要和古人談論陰陽,討論‘一’,還真沒有那個道行。
好在,李大勇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下去。
“你剛才不是問我,什麽是開靈?”
蘇大為立刻來了興致,連連點頭道:“還請叔父賜教。”
“《關尹子·六必篇》曰:一炁生萬物。
而這個‘一炁’,就是維持陰陽平衡,創生萬物的根本。它,或許是最近乎於‘道’的存在,也可以稱之為你說的根本。一炁,又喚作元炁,是東漢時期術士王允在《論衡》中提到。元炁充斥天地,也是維護天地的根本。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有陰必有陽,有人,也就有詭異。當元炁失調,則陰陽紊亂,必有大禍。
所以,自古以來,我們都在小心翼翼的維護著這種平衡。
上古時期,黃帝和蚩尤逐鹿之戰,說到底其實就是一次陰陽紊亂後的衝突……當時有真人廣成子,創造出調用元炁克制詭異的方法。元炁,存在於天地之中,他無形,無色,無法捕捉。廣成子創造的這種方法,也就是感應元炁存在的方法,謂之開靈。
感應他,掌握他,運用他,可稱之為仙,可稱之為神,亦可稱之為佛。”
李大勇回身,凝視蘇大為。
“我這麽解釋,你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