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前不遠便是懷遠坊,前行千二百步,是長壽坊,長安縣衙門便在那裡。
李治及武媚娘要到九月才返回長安,如今還在萬歲宮那裡,處理災後的手尾和政務。
不過已經加強了宿衛和戒備,安全方面不用擔心。
蘇大為這才有時間回長安一趟。
“阿彌,等我一下。”
聽得後面傳來獅子略帶火氣的聲音。
蘇大為回頭一看,一看看到蘇慶節正大步趕來。
“幹嘛?你回萬年縣,你我又不同路。”
“有事找你。”
蘇慶節上來,勾住蘇大為的肩膀,把他拉到街旁巷陌一角:“倭人的事。”
“嗯?”
蘇大為眉頭挑了一下:“有什麽發現?”
“你還記得二月,倭國來的使團嗎?”
“什麽高,什麽玄,什麽麻呂?”
“呸,是高向玄理,還有什麽河邊麻呂……”
“你跟我提這些倭人名字做甚?”
蘇大為不滿的道:“哪怕叫衝田杏梨,我也不感興趣。”
蘇慶節一臉嫌棄道:“惡賊,你對倭人名字居然比我還熟……不談這個,你知不知道,這次倭人使團裡,有個叫高向玄理的病歿了。”
“那又如何?”
“我收到消息,使團裡一個叫吉士長丹的帶著剩下的人,與新羅和百濟的使者,一同回到了築紫。”
“築紫是哪裡?”
“應該是倭國一個地名吧。”
蘇大為點點頭,突然反應過來:“你說倭人使者,把新羅和百濟的使者帶回倭島了?”
“正是。”
蘇慶節挑起眉鋒道:“這裡面肯定有問題,我花了好些功夫,手下死了一個不良人,才探到這個消息。”
“獅子,這外邦使臣出了大唐,咱們怎麽管?”
蘇慶節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怪怪的道:“你不是有銀魚袋,可以出入宮禁,把這事跟聖人說說看。”
被他這麽一說,蘇大為頓時無語了。
“你跟我繞了半天,挖個坑在這等著我呢?你以為有銀魚袋就能隨便見陛下?”
“誰叫你有本事,我這小小的不良人,尋常哪能得見天顏,這事不找你找誰?”說這話的時候,蘇大為明顯從獅子嘴裡嗅到一絲酸溜溜的味道。
你個檸檬精。
嫉妒就直說嘛。
現在蘇大為身邊親近的兄弟,都知道他與武媚娘的關系。
說他們不酸,那是假的。
雖然大家是兄弟,但心裡未償沒有爭個高下的心思。
“我不管,這事我和你說了,讓聖人留意一下倭人,最好是把倭正營正式辦起來,都提了多少年了,現在還是乾打雷不下雨。”
蘇慶節說完,長呼了口氣,抬頭看看天色:“都這個時辰了,我要回去了,記住這件事啊。”
他用力在蘇大為肩膀上拍了一記,轉身快步離去。
那模樣,總讓人覺得是在甩鍋。
蘇大為將雙手攏在嘴邊,衝他背影喊:“獅子,我收到大兄的書信了,他說和你阿姊現在很好。”
跑出老遠的蘇慶節腳下一個踉蹌。
蘇大為哈哈一笑,頓覺念頭通達。
朋友麽,日常互坑,這才叫交情。
“阿彌。”
一個氣若遊絲的聲音忽然從道旁傳來。
蘇大為像是早就料到了,轉身向聲音方向走去。
巷陌陰影裡,幾乎不為人在意的角落,一個蓬頭垢面,看起來模樣有些淒慘的中年漢子,正站在那裡,直勾勾的看著蘇大為。
人在陰影中,一雙眼睛卻是亮得嚇人,像是餓狼一樣。
走進一些,赫然發現,這人正是林老大。
幾個月前,因為李元景的事,連累他隻得舍了長安獄牢頭的差使。
事後證明,這個決定無比正確。
李元景沒了,跟隨他的親故友朋,一個也沒逃脫。
長孫無忌悄無聲息的,在慢慢清理和收拾。
充分顯示他做為政壇老手的狠辣。
“阿彌,我得謝謝你,若不是你提醒,只怕我現在已經人頭不保。”
林老大有氣無力的道:“但是,看著你這張臉,我又來氣……你還笑!”
“咳咳,我沒笑。”
蘇大為勉強繃住臉上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林老大。
感覺他比之前瘦了一大截,人也憔悴到極點。
“林老大,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說得倒輕巧。”
林老大苦笑著,那表情就差吐血了:“我積攢了一輩子的家財……”
“好了好了,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可就真的沒了。”
蘇大為勸解道:“對了,那件事怎樣了?”
說起正事,林老大腰脊一挺,整個人立刻精神起來。
“你說的地方,我找人看過了,確實是……”
“真的被人動過手腳?”
“沒錯,本來山上的溪流是不會有那麽大,但有人故意築起石壩蓄水,又剛好碰到暴雨。”
聽了林老大的話,蘇大為沉默了。
上次萬年宮山洪暴發的事,他始終有懷疑。
萬年宮又不是第一天建,也不是第一天住人。
雨季哪年沒有?
從沒聽說過有山洪衝入半山腰宮殿,大水漫灌,居然淹死那麽多人。
如果不是當時自己與薛仁貴及時趕到……
想到這裡,蘇大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最壞的結果,那個最可怕的結果。
他不敢想。
“謝了,林老大,對了,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蘇大為收起心中複雜的念頭,抬頭看向對方。
卻見林老大直勾勾的盯著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麽了?”
“我現在不是長安獄頭了,也別叫我林老大,我癡長你幾歲,家裡排行第二,叫我一聲林二郎,或者叫聲大兄都可。”
“大兄。”
蘇大為衝他點點頭:“幸虧有你幫我,不然我還蒙在鼓裡。”
林二郎衝他擺擺手:“我也就剩下人面熟了,別的也幫不了你許多,你放心,堪驗那些,我已經找人幫我做了,只要不是仔細驗看,應該能蒙混過去。
我想先避避風頭,等過陣子風頭過去了……”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等風頭過去了,阿彌你能不能幫我尋個差事?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
他吞了口唾沫向上指了指:“我的人脈,就只在這長安坊裡通些三教九流,不像你,能直通天。”
“大兄放心,這事交給我了。”
蘇大為一口答應下來。
“好,我準備去城外避避,你若有事找我,就到城外南十裡,涇南村。”
“我曉得了。”
辭別林老大,蘇大為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事情雖然像他想的那樣,但卻沒有絲毫感覺開心,隻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一個根本看不見的對手,如何打這一仗?
他們築石蓄水,誘發山洪,難道真想致李治於死地?
究竟誰會這麽乾?
這件事和倭人有什麽關系?
應該不是長孫無忌。
雖然目前長孫無忌與李治處在“角力”期,但兩人對外敵時,還是有一致的利益。
長孫無忌沒理由在這個時候去做這種事。
那會是誰?
懷著無數的疑問,蘇大為一步步走進縣衙。
夏夜,天黑的較平時晚。
蘇大為走進自己宅院,覺得今日好像有些異常的安靜。
他皺了下眉,揚聲道:“阿娘!小蘇!”
沒人回應。
蘇大為心一下子提起來,加快腳步向裡面走去:“二哥!大白熊!”
好在這一次,有人應了。
遠遠聽到周良喊了一聲:“阿彌!”
蘇大為松了口氣,三步並做兩步,跑到後院。
一眼看去,只見周良和沈元、柳娘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後園有個人工小池,聶蘇正光著腳丫,踩著池邊鵝卵石,歡快的跳躍著。
在她身後,跟著一條金色的鯉魚。
蘇大為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的有一條魚。
這魚不在水中,不,應該說,這魚以空氣為水,追逐著聶蘇。
一人一魚,在院中歡快玩耍。
這樣一幕,自然令所有人大為驚奇。
“小蘇!”
蘇大為忍不住喊了一聲。
一旁的黑三郎扭頭向他看了一眼:“汪!”
“黑三郎,你也不看門,讓人進來看到小蘇這般模樣,惹出事來如何是好?”
“汪!”
黑三郎把頭一撇,模樣透著委屈。
前爪子抬起來,向著牆頭揮了揮。
在那裡,黑貓小玉蜷成一個肉團,眯著眼睛一副慵懶的模樣。
“黑三郎,你變了,你怎可跟小玉比,它是貓,你是狗啊。”
蘇大為痛心疾首的抱起黑三郎的腦袋,用力揉了揉:“快去守住大門。”
“汪汪!”
黑三郎無奈的叫了兩聲,像是想說自己不是尋常看門犬,不過,它還是乖乖去了。
“大兄!”
聶蘇咯咯嬌笑著,赤著雙足,向蘇大為飛奔過來。
後面那條火紅的錦鯉甩動著甩巴,歡騰得“遊”過來。
“小蘇!”
蘇大為一把抱住撞進懷裡的聶蘇,身子一晃,往後退了一步,心裡暗暗吃驚:小蘇這力氣,怎地越來越大了。
嚴格來說,小蘇比他見過所有的異人都奇怪。
許多本事都是天生的,好像突然就會了。
也沒見她認真修煉過。
蘇大為搖搖頭,把雜念拋過一邊,雙手推著聶蘇的肩膀,衝她有些氣道:“你這魚,什麽時候跑出來的?還有,不是讓你不要隨便弄出嚇人的東西嗎?”
“是小紅,小紅說它悶了,想要出來。”
聶蘇一臉委屈,雙手捧起掛在脖子上的銅鏡。
“我看它一直關在裡面很悶的樣子,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