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平靜的看著林老大:“那件事,真的發生了嗎?”
“是。”
林老大艱難的點點頭,從嗓子眼裡擠出來顫抖的聲音,說了三個字:“濮王薨。”
永徽三年十二月癸巳,濮王李泰薨。
李泰,字惠褒,小字青雀,唐太宗第四子,母為文德皇后長孫氏。
史載寵冠諸王,是唐太宗最寵愛的兒子。
按慣例皇子成年後都應去封地,不得長駐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愛,特許“不之官”。
李泰才華橫溢,聰敏絕倫,好士愛文學,工草隸,集書萬卷,是唐初書法家、書畫鑒賞家。
唐太宗允許李泰在府邸設置文學館,任他自行引召學士。
貞觀十二年,李泰開始主編名著《括地志》,於貞觀十五年完成。
由於李泰寵祿過盛,屢次遭到眾臣的進諫。
唐太宗種種溺愛,讓李泰漸漸對皇位有了想法。
貞觀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謀反,李泰涉嫌謀嫡,唐太宗為了不重蹈“玄武門之變”的慘劇,讓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個兒子共存,故采取隔離政策,將李泰降封順陽郡王,安置於均州鄖鄉縣。
貞觀二十一年,李泰進封濮王。
高宗李治即位後,也一直對李泰優待有加。
但,這個時候,李泰突然死了。
據史載李泰是抑鬱,導致早亡。
真相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在永徽三年十二月,李泰的死亡,無疑是一個極強烈的政.治信號。
林老大,自然想不到那麽多,想不到那麽複雜。
上層的事跟他一個長安獄裡小小的牢頭無關,他只是一臉恐懼的看著蘇大為,喃喃道:“阿彌,你,你是怪物不成?你怎麽知道濮王會……”
早在半月前,蘇大為已經跟他悄然訂了一個賭約。
賭的就是“濮王薨”。
當時林老大自然不信,又摸不透蘇大為的想法,想想李泰錦衣玉食怎麽可能掛呢?
一時鬼迷心竅居然答應下來。
直到今天,突然聽到“濮王薨”的消息,所有人或哀痛,或震驚,或感概。
只有林老大,
他是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我尼瑪,濮王真的死了?
半個月前,阿彌是怎麽知道的?
這份對心靈的衝擊是極其巨大的,以致於他第一時間跑回長安獄裡,想向蘇大為問個究竟。
蘇大為卻不理他。
難道我要告訴你,歷史大事我都知道一二嗎?
他輕咳了一聲:“我是怎麽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老大,你該不會忘了我們的賭約吧?”
“你告訴我!”
林老大雙手抓著牢門,兩眼赤紅,跟輸急眼的賭徒一樣。
“那你先認賭服輸,把答應我的事做了,我再告訴你。”
“我答應了。”
林老大一口道:“上次賭約,如果濮王……我就答應你一件事,現在我輸了,你說吧,要我做什麽?只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推托。”
“很簡單。”
蘇大為嘴裡咬著草根,輕笑一聲:“我想知道,你跟的人是誰?”
長安做為大唐帝國心臟,龍蛇混雜,或明或暗的“道”有千萬條。
其人脈和各種隱線關系,盤根錯節,堪比後世京城。
像林老大這樣一個小小的牢頭,背後也是有人的。
蘇大為一直好奇,林老大是屬於哪一方。
這一點不弄清楚,就無法做後續的事。
林老大愣了一下,喉頭上下滾動:“你,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是啊,澡堂的事,應該不是你的主意吧?”
被蘇大為一提,林老大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避開蘇大為的眼神:“這個……能不能換一件事?”
“不行,就這件了,要是你不說,就當失約吧,我無所謂。”
蘇大為身體向後一仰,後腦枕在胳膊上,咬著嘴裡的草根,望著牢頂,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沉默了片刻,林老大胸膛急促起伏了幾下,終於,狠狠一拳砸在掌心裡,發出啪的一聲響。
“也罷,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告訴你,你可不許說出去。”
“我你還不知道嗎?長安人號誠實可靠小郎君。”
蘇大為一精神,翻身坐起來,兩眼炯炯有神的看著林老大,眼裡透著催促之意。
“媽辣個巴子,老子信你個鬼,你還誠……”
“說不說?”
“說了說了,別催了。”林老大咬咬牙道:“我……屬於荊王。”
荊王,便是李唐宗室,李元景。
林老大做為牢頭,自然不是直接聽命於荊王,中間有的是荊王的人來做聯絡。
但從派系這條線來說,他屬於荊王李元景勢力的外圍。
不過據說自從澡堂生意火爆以後,林老大似乎也被荊王注意到了,所以在這個圈子裡的地位,有所上升。
“阿彌?”
林老大有些奇怪的看向蘇大為,卻他瞪大雙眼,兩眼失去焦距的樣子。
怎麽?
難道一個荊王的名號就把阿彌給嚇到了?
他膽兒不是一直挺肥的嗎?
不應該啊。
林老大低聲道:“阿彌,你沒事吧?是不是我上面來頭太大,把你嚇到了,無妨,上面歸上面,我倆私交,各論各的。”
“賊你媽!”
蘇大為呸的一口把嘴裡草根吐出,衝林老大道:“老林,你要是信我,現在就跟荊王劃清界線,離得越遠越好。”
“什麽?你什麽意思?”
林老大急了,用力拍了拍牢門,發出咣鐺響聲:“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蘇大為仰天翻了記白眼。
這話沒法說清楚。
他能提前用“濮王薨”這件事跟林老大打賭。
難道還能把謀反案的事提前說給林老大聽?
涉及這件永徽三年的大案,縱然是跟老鬼桂建超,跟錢八指,跟聶蘇和周良他們,蘇大為都絕計不吐露半個字。
抄家滅族的大罪,誰沾上誰死。
換句話說,知道得越少,對他們反而是一種保護。
“林老大,做兄弟一場,總之你信我,就照我的話去做。”
蘇大為低喝道:“多的就不說了,你出去,讓我靜一靜。”
“靜你奶奶個腿!”
林老大焦躁起來,連罵帶威脅,用腳重重踹著牢門,把其他的獄卒都驚動了,可蘇大為充耳不聞,枕著胳膊躺在地上,就跟睡著了一樣。
盞茶時間後,林老大終於冷靜下來,他也罵累了。
仿佛困獸一樣左右來回走了數步,又瞪眼看了看牢房裡的蘇大為:“阿彌,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說,但我跟上面的聯系,不是說改就能改的,況且……”
他搖搖頭,蘇大為不願說原因,他也沒辦法。
剛要離開,只聽牢門裡幽幽的傳出一句話,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話。
“林老大,過幾天,應該還會有大事發生,和公主有關,如果那件事發生了,你再來找我。”
“什麽?什麽公主?什麽事?阿彌,你給我說清楚!”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蘇大為緩慢而悠長的呼吸聲。
似乎蘇大為在打啞迷,
不到迷底揭開的時刻,決計不會透露半個字。
這讓林老大有些抓狂。
三日後,
林老大直接打開牢門,撲到蘇大為面前。
“阿彌,你怎麽知道?又被你說中了!”
林老大此時看蘇大為的表情,已經不是震驚和恐懼,而是敬若神明,只差頂禮膜拜了。
“是嗎?”
蘇大為盤膝端坐。
他背靠著牆壁,牢裡的透氣小窗在他頭頂上方, 無數光線從窗口透入。
那些透明的光箭,包裹著蘇大為的上半身。
在林老大面前,形成一副奇異的畫面。
就像,就像是佛家裡的那些菩薩、羅漢,頭後有一頂日輪,釋放萬丈光芒。
林老大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蘇大為怎麽可能變成佛了?但他連續說中那些事,難道是能掐會算?
耳中聽到蘇大為的聲音:“是高陽公主的事吧?”
卟嗵~
林老大膝蓋一軟,單膝跪了下去。
蘇大為張眼訝異道:“老林,你跟我平輩論交,何必行此大禮?”
“咳咳,我……老寒腿,膝蓋疼,剛疼了一下……”
林老大漲紅著臉,雙手抱著膝蓋強行解釋。
不過他這個動作,怎麽看都像是軍中單膝跪主帥,給蘇大為來了個大禮。
“阿彌,你……你還知道些什麽?”
林老大此時再看蘇大為,已經不像過去看兄弟的眼神,而是看到一個能掐會算,有可能是神棍,也有可能是神明般的存在。
眼中除了敬畏,還是敬畏。
他舔了舔唇,敬畏的同時,還挾著一絲對未知之事的好奇與渴望。
但想起蘇大為上次跟他說的,要離荊王遠一些。
沒來由的,心裡一顫。
該不會又被阿彌這張烏鴉嘴給說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