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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舊邸,西苑!
夜色沉沉,燭火飄搖,盈盈月光灑落。
人影憧憧自月光下徘徊,甲葉悉悉簌簌顫鳴,一隊隊甲兵勘察府邸內外。
幾株枯黃的松柏,枝葉稀稀疏疏,兵甲步伐沙沙作響,徐徐回蕩在院落周匝。
廂房之中,荀少彧漠然看著案幾上,呈上的一枚黑銅令符,神色間頗為耐人尋味。
一位形容略顯癡肥的男子,著一身寬大的素袍,靜靜站於廂房正重,背脊微微彎了彎,神容恭謹的等待著荀少彧的開口。
“肥遺元啊,”荀少彧淺淺一笑,指著黑銅令符,語氣幽幽道:“這就是聞老太師,讓你給吾帶來的那份‘大禮’?”
肥遺元肅容,低語道:“臣下,承蒙君上不棄,委以重任在身,聯姻司氏公卿,這一枚令符便是老太師的回復。”
荀少彧看著肥遺元,面上淡淡一笑,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一位癡肥男子看似駑鈍持愚,實際本質卻是一難得的精明人。
能隻身在公子則精心經營的營邑中,足足呆了半載時日。自身不僅毫發無傷,而且還成了司氏的座上賓客。便是這一份處世的大智慧,就值得荀少彧高看幾分。
肥遺元以往只是上蔡一小吏,只是經過了營邑半載的打磨,舉止神態儼然脫胎換骨。
雖然肥遺元一副癡胖的外貌,遮掩了他滿腹的才華,卻不代表著此人就不能大用。
他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你說,吾現在還需要接受這一份‘大禮’嗎?”
“老太師的這一份‘大禮’,若是能早上一年半載,吾一定會欣然接下。可惜時事多變,老太師不是一年前的老太師,吾也非一年之前的吾啊!”
畢竟,荀少彧此時可謂大勢在握,在公子則、公子央徹底與宗老大夫們決裂後。他這位斬殺了宋國掌刀人的長信君,就是宗老大夫們唯一的選擇。
尤其營邑損毀一半,公子炎不幸罹難當前。所有人都真切的認識到,荀少彧謙和面孔下的真實本性。
在受其威懾下,眾多宗老大夫隻得俯首帖耳。就連那些倚老賣老之流,也都安分守己了許多。
當初荀少彧選擇聯姻,不但是因為聞太師四朝元老的顯赫威望,更有其麾下的十萬大軍,都值得荀少彧用心拉攏一番。而現在聞淵明重傷在身,除非有著仙珍一級的寶藥,否則老太師短期內難以恢復柱石一級的戰力。
相較而言,如今的荀少彧威嚴自用,讓宗老大夫們無不敬畏三分。既然不需借用老太師的威望,就能收服眾多宗老大夫,他又何必自討無趣。
所謂時事日移,荀少彧已然不需要借用老太師的羽翼了。這一份聯姻對他而言,就猶如’雞肋‘一塊,簡直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況且,荀少彧對於聞淵明的所作所為,還是心有芥蒂的。
以荀少彧的心思,若非顧忌老太師背後站著的道門勢力。在聞太師初受重傷時,就會因為某種不可抗拒的‘意外’因素,強行讓其被病逝。
可能感到到了荀少彧的態度,聞淵明才會如此痛快的交出兵符。並且暗中寄期望於此,為自家兒孫撰得一份保險。
要不然以荀少彧的心性,老太師著實沒有把握會不會禍及家人。自從公子炎死的不明不白之後,聞淵明就將荀少彧看得更透徹了。
“君上,正因為時事日移,您才不能不接這一枚令符。”
“老太師為四朝元老,百二十載的乾系經營,朝野舊識相交不知多少。如今固然看不出這些乾系,但不代表他們就不存在了!”
“您如此的決絕,現在只是一時痛快,卻是不免物傷其類。哪怕他們現在敢怒不敢言,以後也未嘗敢有忿忿多言,但到底是留了一份患根。以君上的睿智,想必不會因為余患的不確定,就放任自流吧?”
肥遺元向上揖禮,道:“君上,既然這一枚十萬【黑水銳士】的令符,是老太師的一份心意。十萬精銳之師雖不及【飛凰神兵】為國之重器,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力量,足以成為君上大業之下的堅實基石。”
荀少彧沉默了半響,看著燭光緩緩跳動,案幾上的燭台劈啪響起,幾朵燈花倏然炸裂。
“你下去吧,”
荀少彧見著肥遺元身軀一顫,眸光開闔間,一絲絲精芒流溢而出。
“這一份情分,吾荀少彧承下了。”
“錦上添花之事,固然不比雪中送炭,卻終究也是一份情誼。你回去與司大夫明言,他自然會明白吾的意思。”
肥遺元默然叩首,道:“諾!”
“聞淵明……聞淵明……”
看著肥遺元的緩緩退出門外,荀少彧眸中的包含的意味,愈發的深不可測了。
對於這一位老太師,荀少彧心中還是有所忌憚的,所以才會承下這一份情分。他忌憚的不是聞淵明經營百二十載的關系鏈,而是這一位老太師的師門底蘊。
老太師固然故舊雖多,有著幾分掣肘余地,卻並非荀少彧手下留情的真正原因。
只是,老太師的乾系糾葛再多,難道就擋得住荀少彧的刀利?
聞淵明學道於上清宮,道門中都是一方龐然大物,在九州大地之上的影響力,師長輩分中未嘗沒有天人駐世。其間的厲害,縱然不能顛覆天子權柄,也是一方極端可怕的力量。
荀少彧自袖中抽出一枚寶令,其上飛凰之形躍然,煌煌神意烙印心神,低聲自語道:“黑水令符、飛凰寶令,他們兩個老家夥倒是機警。”
“不過,沒有自家的親信部屬,行事還是多有不便,就暫且壓一壓吧!”
荀少彧捏了捏手中寶令,幽幽道:“群臣三勸三進之後,也是時候確定名分了。”
“有著宗老大夫們的聯名支持,吾的請封奏疏,必會得到帝丘殷天子冊封。一旦落下了禦筆朱批,就有了殷天子背書。吾就是呂國的正朔一脈,到時平定公子則、公子央二獠,也就容易了許多。”
天下八百諸侯,無論大諸侯,亦或是小諸侯,但凡是繼位之人,皆要上呈殷天子禦案前,靜候著殷天子一道帝批。
沒有天子帝批,得不到殷朝體系的承認,對於九州諸侯而言,人人皆可攻伐。簡直就是一塊落在嘴邊的肥肉,隨時都能一口吞下。
失去了大義名分,又群狼環伺之下,哪怕他是武道聖人,也著實吃不消。
他心思轉動,起身看著幽暗的夜色,默默想著:“吾在得到殷天子禦筆朱批之前,或可稱攝政君,代君侯權柄事!”
終於要踏出這一步,而這一步的一朝踏出,代表著荀少彧的格局器量,必然會擢升一個台階。亦為他證就天人之道,奠定一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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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日,大堂正殿之中,眾臣跪拜行禮,再度行勸進之事。
老太師聞淵明率眾臣勸進,大宗傅荀太常領宗老進言,兩位當朝柱石一般的人物,親自做出如此姿態。
“臣等,請君上繼位,上承歷代先君之志。”
眾臣向著高坐主位的荀少彧,再度叩首勸進,呼道:“臣等,請君上繼位,上承歷代先君之志。”
這是眾臣的第三次勸進,面對著宗老大夫們拳拳之心,荀少彧根本不可能再度拒絕。
尤其是本該閉門謝客的老太師,在荀少彧滿滿的誠意下,作為群臣之首勸進,這一份分量著實不清了。
荀少彧徐徐起身,神色平靜無悲無喜無怒,緩緩道:“承蒙宗老大夫,朝野群臣不棄,吾荀少彧愧受君位。定當不負諸位信任,以身承擔呂國之責,重吾呂國之威。”
說罷,他緩緩拔劍指向天穹,道:“吾荀少彧在此立誓,誓要振興呂國國體,若違此心,天下共討之!”
“臣等,參拜新君!”
“臣等,參拜新君!”
“臣等,參拜新君!”
至此,殿中眾臣跪拜叩首,可謂是眾望所歸,諸多宗老大夫無人敢言不服。
這時的荀少彧,已經是荀氏公室最後的選擇,其它公子盡數不成大器。只有公子則、公子央、荀少彧三人相爭,而鄭、宋二國屢屢從中作梗,讓只是庶出子的荀少彧,成了當下僅有的一個選擇。
文侯不是沒有其它子嗣,只是公子炎的死,確實是在所有有心大位的公子心上,活生生的潑了一盆涼水。
荀少彧伸手虛虛一按,眾臣喧囂之聲盡沒,全然等著這一位新君的開口。
他道:“既然諸位公推吾來繼位新君,然則事無大小不預則廢,何況關乎呂國社稷江山,就更該慎重。”
諸侯承繼都有規格,就是因為以公、侯、伯三等規格為基礎,形成了天下八百諸侯,禮製經年朝拜。
眾臣俯首帖耳,道:“臣等,謹尊教誨!”
荀少彧淡淡道:“吾即為新君,然而無有殷天子帝批,尚未正位呂侯貴爵,祖製不可逾越,吾當代君侯權柄,為呂國攝政君。”
說到此處,荀少彧輕聲道:“大宗伯荀太微!”
荀太微出列俯首,道:“老臣在,”
荀少彧道:“宗伯掌公室之嗣,有撰寫請封奏本之責,上奏殷天子的那一封奏本,還請大宗伯勞心。”
“此事,本就老臣分內之事。”
荀太微沉聲說道:“只是,君上若為攝政君,當禮祭天地,舉大典,行大祭,以此昭告呂國國人,宣告正統正朔。”
“理當如此,”荀少彧頷首點頭,道:“大祭之後,吾當迎娶司氏貴女,為吾呂國四夫人。”
眾臣僚大夫等人,齊聲道:“臣等,恭賀君上,萬福!”
諸侯之妻,一正妻四夫人,都為嫡出血脈。
荀少彧以四夫人之一的名位,只是迎娶聞淵明的外姓孫女,卻是恰到好處。
當然,倘若是聞淵明的嫡女出嫁,一個四夫人的名位就有些低了,最起碼也該有著正妻的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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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邑,射鹿台,大祭!
一面面大旗矗立鹿台四方,台有十畝方圓,皆以青石為基,上下白玉點綴,地面由著一塊塊四四方方的灰褐石板鋪就。
呼——
呼——
呼——
一名名臣僚衣著莊重朝服,雙手秉持著白玉勿板,端正的列於祭台石階之上,大風呼嘯時,鼓動著朝服獵獵作響。
一萬五千【飛凰神兵】、五萬【吳回重甲】、十萬【黑水銳士】,列陣於祭台周匝,五千兵甲為一方陣,二十三個方陣涇渭分明,呼嘯喧囂更勝雷霆響徹。
在接到荀少彧的訊息後,這一支大軍一路急行軍,在晝夜兼程之下趕到了營邑,更為荀少彧平添了幾分底氣。
昔日的【吳回勁卒】,經過了【吳鉤神兵】的煆磨。雖然在人員上少了大半,卻著實是去腐存精。讓蠻兵與甲兵精氣神上不分彼此,成就了這一支瀕臨道兵級數的精銳之師。
“臣等,恭迎攝政君!”
聞淵明、荀太常、司子期等眾臣僚卷起華貴的朝服,向著祭台上矗立的身影,行俯身跪拜之禮。
荀少彧佩玉珠玉帶,戴赤金冠冕,配劍上掛一十三顆無暇珠玉,在常雲光、諸逾行等心腹的簇擁下,一步步邁上祭台。
這一方祭台隻用了寥寥十數日,就在營邑廢墟的西側拔地而起,是用了不少修行人出手,才能在短短時間內,竣工的如此之快。
“臣等,恭迎攝政君!”
“攝政君萬勝!萬勝!萬萬勝!”
呼聲如海嘯一般,數百大將站於方陣前,十萬兵甲持戈而立,百戰精銳的鐵血煞氣,混雜在山呼海嘯之中。
《續》雲:“攝政者,代行天子之政也,如王莽者,是為皇帝自隱也。”
荀少彧心頭恍然浮現這一段話,只見大軍雲氣匯聚,如龍如虎般咆哮,承接著呂國天運人心,滾滾氣運湧入眉心祖竅。
這一份氣運是何其的磅礴,幾乎是他佔據上蔡時,所得的十數倍有余。
荀少彧心有所感,道:“這,就是呂國最後的天命!”
雖然,他經歷沃水一戰,已經得到了呂國天命的承認,只是這一份承認,最多讓他凝聚國人之心,而不會有實質性的輔助。
但在荀少彧經歷了大祭之後,朝野眾臣無不承認這一份天命。可謂攝一國之政要,得天命之垂青,真正獲取了呂國一部分的本源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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