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此間事兒已了,在下就不煩擾大老爺署理公務,就此告辭了。”何瑾嘴上說著要走,可身子卻誠實地站在原地沒動。
他可還記得徐渭的交代,為了能承襲爵位,可要好好跟這位父母官拉拉關系。
而余怒未消的姚璟,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隨後也連忙起身言道:“公子留步......我等適才論道尚未盡興,豈可半途而廢?”
此時陳銘老爺子也開口了,語氣又帶上了那種詭異的熱情:“大老爺所言極是,何公子家學淵源、處事幹練,尤其刑名審案更頗有章法。大老爺愛才之人,豈能令賢才遺野?”
這會兒何瑾慌了,真的有些慌了。
因為那眼神兒他太熟悉了,之前他想讓沈秀兒幫他抓一枝梅的時候,眼神兒就是這樣的!
他隱約感覺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下意識地就想拔腿便跑。
可就在他身體剛有動作的時候,陡然感覺腳面上傳來一陣劇痛,憋著臉側目一看,果然是徐渭又狠狠踩了自己一腳。
而徐渭這老頭兒也真是陰險,一邊狠狠碾著何瑾的腳面,一邊還笑容滿面地對姚璟拱手道:“承蒙大老爺器重,我家公子自榮幸之至。”說著,徐渭又加重了幾分力道,瞪著一雙牛眼向何瑾示意。
何瑾都快疼哭了,卻也不得不裝出一副笑臉:“呵,呵呵......是啊,徐先生說的沒錯。不過,在下還有一些瑣事要與先生先商議一番,大老爺請稍待。”
說完,就在姚璟和煦的同意下,何瑾便拉著徐渭來到了門外,小聲但氣憤地問道:“老徐頭兒,你又發什麽瘋?”
“是你又犯什麽傻?”徐渭也不甘示弱,回道:“沒看出那太平縣令想招攬你嗎?”
何瑾一扭捏:“我這個人......比較被動,他一副大灰狼看到了小兔白的眼神兒,我都有點害怕。”
看徐渭袖中手都在不停變幻,何瑾又趕緊道:“主要我們現在,還有一枝梅那塊臭狗屎沒擦乾淨,再攪合上縣衙這事兒,豈不麻煩死?
“不行!人生就在於折騰,你這條鹹魚不折騰,何時才能翻身?”說著徐渭胡子一吹,眼神還帶著些許幽怨:“再說,老夫與典將軍的戶籍黃冊,你是不是要靠縣衙來搞定?”
何瑾不由也羞愧一撓頭:是呀,光從地府把人家撈到陽世了,卻還忘了給人家上戶口......
“最重要的是,結交好了大老爺,你襲爵一事就板上釘釘了!”
雖然襲爵條件是功名和經製官身,滿足一項就可以。但何瑾和徐渭都知道,先拿個秀才功名才是最穩妥、有效率的。
畢竟如何瑾這種毫無門路的落魄勳貴,想當官就得從最基層的小吏乾起。
而吏員可不是官員,是沒有品級的。同時這樣的話,何瑾便屬於雜流出身,想混成一個有品級的官員,簡直難於登天。
可考個秀才就不一樣了,秀才只是個功名,這樣承襲了爵號,光享受權利不承擔責任。進退自如,後顧無憂,想怎麽更進一步也都遊刃有余。
“我知道縣試主考是知縣,可科舉考試是要糊名謄錄,知縣能有什麽辦法?”
“誰告訴你所有考試,都會糊名謄錄的?秀才三關根本不進行謄錄,縣試和府試甚至不用糊名,直接由知縣,知府和提學評卷。”
“而且,科舉還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縣試時由知縣選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試和院試都不會被淘汰,
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的!” 說到這裡,徐渭幾乎咬牙切齒地叮囑何瑾道:“討好知縣混個案首,然後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案首這個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覬覦,你卻身在寶山還不自知!”
何瑾頓時被徐渭急迫的氣勢給嚇住了,嘀咕道:“這是我考秀才還是你考呀,激動個啥......說來也怪,好好的勳貴武將之後,不讓考武舉,非要讓考秀才,這不胡鬧嘛。”
徐渭還想著催促何瑾的,可聽了後一句話,不由得語氣一虛:“公子,你就聽老夫一聲勸吧。”
何瑾擺擺手,勉為其難答應道:“那好,我先試試,不行咱再商議。”
回到姚璟的面前時,何瑾臉上已堆滿了笑。
那種笑,說不出的豁然開朗,甚至還帶著幾分熱切:“縣尊大人,在下才疏學淺,能與縣尊大人坐而論道,真乃三生有幸。”
“公子這是說的什麽話,一番斷案令本官眼界大開,真如撥雲見日。能與勳貴公子深談一番,也乃本官的榮幸。”
姚璟此時臉上的笑意,也很是真摯。
畢竟聞名不如見面,何瑾對付孫自通的手段,的確讓姚璟刮目相看。甚至之前還有那麽一瞬,他真怕何瑾年少輕狂,拉著徐渭頭也不回地走出縣衙。
此時兩人各懷鬼胎、各有所求,可謂郎有情、妾有意。天雷一下勾動了地火,火焰便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就在這一刻對天起誓,聯手共赴天涯。
兩人身後的師爺看到這一幕,更是不由微微濡濕了淚眶:不容易啊,總算達成所願了!
這兩位,一個千辛萬苦勸高高在下的進士老爺潛心沉淪,難度不亞於摁強牛低頭喝水;另一個處心積慮地指點輕浮無知的勳貴公子從良,難度也相當於趕鴨子上架——兩人眼神兒在這一刻交錯,均不由升起惺惺相惜的感歎......
然而,隨後相親的過程,並未如兩人期待的那麽圓滿。
“何公子,本官適才有問,不知公子對治理一縣有何見解,可願指點一番迷津?”這番話落,姚璟情緒都有些激動,語氣還激蕩。
何瑾不由聯想:這縣太爺是有多憋屈兒啊,病急亂投醫了都。
想了想,他才坐直了身子反問姚璟道:“依大老爺之言,治理一縣當如何?”
姚璟當即言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本官從聖人之言,自當舉事必敬慎,與民必誠信,省節財用,愛養百姓,此治理一方之要也。”
聽著這樣的回答,何瑾整個人都快傻了:都三十來歲的縣令了,怎麽還這麽天真?
如此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儒家道理,說說也就罷了,還真想靠這個來治理一縣?
你知不知道這個時代與孔子那時都隔了千年之久,拿一千年之前的經驗,來治理現在的一縣,都過時了?
當然,何瑾也不是全盤否認這個理念, 畢竟儒家傳承千年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問題是初中時就接受唯物辯證發展觀的何瑾,深切懂得與時俱進的道理。
如姚璟這樣不實際走訪民情、探查縣衙狀況,不制定具體施政綱要,也不搭建配套合理的班子......就憑著一個空大而美好的理念,一廂情願就想治理好一縣,這不跟白日做夢娶媳婦兒一樣嗎?
“嗯,縣尊大人,能不能再具體一些?”何瑾保守性地開口,循循善誘道:“比如,先如何應對縣衙上下皂隸胥役、如膂臂使之類的?”
可姚璟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隨後便理所當然地說道:“政自上出,那些皂隸胥役自會依令行事。若說應對,本官也只需以身作則,恩威並施,使之運轉自如。”
何瑾驚了,這下徹底驚了。
回頭看看一臉‘早有所料’的徐渭,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大明朝這些進士官兒們,如姚璟這樣的恐怕還不少。盲目讀了幾十年的書,一肚子的學問,卻在不知不覺間已脫離了現實。
在他們看來,書中的道理就是一切,世界似乎都是靜態的、條理分明的。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三皇治世,五帝定倫,長幼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上天早就規定好了的。
只要他們這些讀書人克己複禮,修身養性,那自然而然地方便會無為而治,百姓安居樂業。
其他什麽目標了、手段了、能力了,統統都玩兒蛋去!我信念堅定、滿腹經綸,有啥會不在我崇高的個人修養和人格魅力下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