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於二君是什麽想法,幾乎不會管他這個兒子有什麽意見。
當然,也絲毫不妨礙於安成越看“齊希聲”越順眼:
年輕有為,有能力,有魄力,有手腕,人品也不錯,最關鍵的是,見多識廣,博聞強記,聊什麽都能聊到點子上,好像什麽都會一點。
他就喜歡和這樣的人玩,至於其它的?
管它呢,先開心了再說……
看到於秋水,方不為摘下墨鏡,微微吐了一口氣,迎了上去。
於秋水仿佛心有靈犀,方不為剛一邁步,她就停了下來,四處張望著,好像感應到方不為就在附近。
當看到方不為那張似是而非的臉時,她先是怔了一下,而後燦然一笑。
好像天上的雨都停了,整個世界充滿了陽光……於秋水的眼睛裡,心裡,全都只剩這一個身影。
“呵!”於安成不滿的冷哼了一聲。
站在於秋水面前,方不為不知道怎麽開口。
來之前,他準備好了數套說辭,但真到了要說的時候,卻覺的哪一句都不合適。
沉吟了許久,方不為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最平靜的語氣,最簡樸的文字,說著最為真誠的話:“你還好吧!”
所有人有一種錯覺:方不為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極了一個做錯事的男人
方不為也從來不否認,自己做的就是對的。
哪怕是因為家國,更或是因為責任……
聽到了方不為語氣中的歉疚,於秋水笑的更開心了,嘰嘰喳喳的:“怎麽可能會好呢?都怪我爹不務正業……爺爺整天逼我學這個,學那個……太難了!”
“不然怎麽辦,這麽大的家業,總需要人來維持!”方不為溫柔的鼓勵著。
“嗯……”像是嗓子裡堵了一口痰,於安成十分不滿的咳了一聲。
我人還在這站著呢?
“大公子,一路辛苦了!”方不為很自然的抱了抱拳。
他和於安成差著快二十歲,還隔著於秋水,但兩個人都不是那種喜歡約束和客套的人,相互極對胃口,關系好的就跟兄弟似的。
於安成摘下煙鬥,狠狠的吐了一口氣,又瞪了方不為一眼,好像在說:終於看到我這個大活人了?
“這一年來,你可是玩開心了,我怎麽就碰不到這麽好的機會呢?”
方不為眼珠子直往外突,不可思議的問道:“大公子,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玩了?我這是跑來賺錢的,那麽多的錢打回南洋,你就連點風聲都沒聽到過?”
“南洋都傳瘋了,說你在上海……”剛說了一半,驚覺在女兒面前說這樣的話不合適,於安成機警的閉上了嘴,悻悻的點了點方不為:“注意著點啊,有的是告你黑狀的人……”
他其實是想說,你玩開心了,為什麽不帶上我?
方不為有些哭笑不得。
咱倆個可差著輩份呢,況且還有於安然在中間隔著,你跟我討論這樣的問題合適麽?
“都是逢場做戲,不得已而為之!”方不為不得不解釋一句,“都是為了賺錢……”
“俗氣!”於安成煙鬥一收,眼睛一斜,“為什麽你們這些人,腦子裡除了錢,就沒別的東西了?”
沒錢你玩個鳥蛋啊?
算了,和這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老少爺說不到一個頻道上。
方不為無奈的歎了口氣,有意岔開了話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酒店已經定好了,我先帶你們先回去休息休息,晚上咱們再聊……”
方不為的話還沒說完,旁邊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成哥,咱們這次來可不是來玩的,是來查帳的……”
方不為斜了斜眼睛:什麽地方沒關緊,把你給漏出來了?
查你娘個錘子?
要真是來查帳,於二君和胡文虎就不會派來的是於安成這個二世祖了,至少也會派胡家的老三胡好來。
派於安成來的用意,擺明了是來走過場的。
但方不為有些想不通,胡山這個敗類是怎麽跟來的?
這王八蛋是真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那一種,南洋醫藥公司的乾系這麽大,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兩位老爺子怎麽會讓這樣的混蛋參與國內的機密?
“查帳的事情是爺爺親自交待給我的,連我爹都無權過問,和你有什麽關系?”於秋水的聲音冷的像冰。
“怎麽能沒關系?”胡山很不服,“他齊希聲至多也就是我們於胡兩家請的大掌櫃,有人密告他中飽私囊,揮霍公款,我憑什麽不能過問?”
“你還真不能過問!”於安成悠悠的回了一句,“來的時候,秋水可是授過你爹和我爹的尚方寶劍的,就算是我,也只是個跟班的……”
“我和你不一樣!”胡山梗著脖子哼嘰道。
“老四,差不多就行了!”於安成臉上有了些怒色,“要不是我,你早被秋水趕下船了……你要再敢胡鬧,秋水派人把你綁回南洋去的時候,我可不會幫你說話……”
“不會,我對秋水這麽好,秋水怎麽會舍得……”
於秋水惡心的都快吐出來了,快走了兩步,靠在方不為的身邊:“快點,先回酒店!”
“嗯!”方不為應了一聲,帶著於秋水往車邊走。
胡山剛要追過來,被於安成有意無意的攔了一下。
“成哥,你可不能這樣啊,咱們可是一夥的……你就沒看出來,姓齊的狼子野心,在打臉家秋水的主意,更在謀算你於家的家產呢?”
好像你是個好東西似的?
和你比起來,人家強一百倍。
於安成搖搖頭,拉住了胡山,正色的說道:“另說我沒提醒你,別招惹齊希聲!”
“就他?”胡山冷哼一聲,“我是東家,他了不起就是個大夥計,我還怕他?”
行,你高興就好!
於安成不勸了。
他是愛玩不假,沒什麽大志,卻不代表他不聰明。
看自家老爺子對齊希聲的態度就知道了,於二君並不是完全把他當晚輩,公司裡,甚至是家裡,遇到無法決斷的問題時,只要齊希聲在,老爺子從不找第二個人拿主意。
這樣的人能是善茬?
胡守誠就跟在於安成和胡山後面,看胡山一點都不把“齊希聲”放在眼裡的蠢樣,止不住的在心裡冷笑。
就你這樣的蠢貨,都不用齊希聲親自動手,只需他稍微露點口風,怕是你連碼頭都走不出去,就被沉了黃浦江。
蠢貨,自求多福吧……
以示隆重,方不為租了五輛車,加他那一輛就是六輛,所有人,包括於安成和於秋水的隨從,他都訂的是國際飯店的房間,一副不差錢的樣子。
“大上海果然是大上海!”於安成進了大廳後,就開始搖頭晃腦,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上海他又不是沒來過,美國也去過,他就是故意的。
於秋水美國讀書的時候,他閑不住,想見識一下洋人的世界,去美國待了幾個月,還特地到紐約瀟灑了幾天,最後煩了,自個跑回的南洋。
既便是遠東第一大港,比起紐約和華盛頓,上海還是要差一些的。
看方不為把厚厚的一遝美金交給酒店總台,一點心疼的樣子都沒有,胡山陰陽怪氣的笑著:“我聽說齊掌櫃在上海很是瀟灑,少年風流,一擲千金,看來傳言不虛啊……”
不虛你個錘子?
方不為淡淡的看了胡山一眼。
他估計是胡守誠和幾個分店的掌櫃,給南洋方面匯報的時候,提了自己大把花錢,結交日方及漢奸權貴的經過……
男人麽,還能去什麽地方?
剛下船的時候,於安成說的意思也是這個,意思是羨慕他紙醉金迷,夜夜笙歌。
胡山聽到了一些,故意跑來給自己上眼藥水來了!
於安成和胡山毛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眼前的齊希聲,就是多年前救過於二君的那個方不為。
於秋水卻清清楚楚,方不為化名齊希聲,跑到國內做的是什麽事情,有多危險。
所以不論別人如何編排,怎麽離間,於秋水自是毅然不動。
方不為有多少錢,於秋水沒有準確數字,但她知道,至少不比於家少。
方不為是不是貪圖美色,她更是一清二楚。
自己難道不漂亮麽?
方不為歎了一口氣,拍了拍胡山的肩膀:“看在虎爺的面子上,我叫你一聲四哥……上海別的東西不多,就是玩的多……
想玩什麽呢,你就放開了玩,錢不夠,來找我要!但有一句話提前忠告你:這裡是大上海,不是星洲,說不定碰到一個穿的土不垃圾的老頭,就是哪個幫派的大佬……
所以,不管到什麽地方都收著點,真要惹到了厲害人物,就算虎爺來,也救不了你……”
胡山也不惱,只是陰惻惻的笑著:“齊希聲,你也別嚇唬我……我真要在上海出了事,肯定就是你乾的……”
說著還得意的往周圍掃了一圈,意思好像是:看,有這麽多人在給我做證。
方不為無力的搖了搖頭。
沒必要與這樣的人浪費口舌,必須先要搞清楚,胡山是怎麽回事?
來的太蹊蹺了。
開好了房間,方不為光明正大的跟進了於秋水的房間,還把她的兩個使喚丫頭也支了出去。
“看看看……看到沒有……成哥,這狗東西進了秋水的房間……”胡山像是炸了毛一樣。
於安成腸子都悔青了。
為什麽要帶這麽個礙事的東西來上海?
心真的不能軟啊,一軟就做錯事!
於安成一把就把他按了下來,拖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們是在談正事,別添亂!”
“胡山是怎麽回事?”聽著外面的動靜,方不為的臉色有些冷,“二爺的電報裡,並沒有說他也要來?”
“自己跑來的!”於秋水有些歉疚的說道,“剛知道我們要來上海的消息時,他就嚷嚷著要來,虎爺和我爺爺自然不可能答應,他便做罷了……
但誰知道他那麽陰險,說是要回緬甸總廠,虎爺信以為真,就讓他去了。哪知道,他一直躲在星洲港口,打聽到我們的出行時間,提前上了船,到了香港才露的頭……我本來想把他攆下去的,但我爹說虎爺的臉上不好看……”
方不為搖了搖頭:“你攆也沒用,就算攆下去了,他還是會坐下一班船追過來……”
他猛松了一口氣。
原來胡山自己偷跑著跟來的!
他還以為是南洋出了什麽變故,或是胡文虎心裡有了什麽想法。
不是就好。
方不為也很清楚胡山跑來幹嘛來了。
無非就是怕於安成和於秋水包庇自己,跑來監督了。
他想了想,覺的有這麽一個人,也不算壞事,用好了,說不定還是個好的助攻。
“我在船上就想好了,上岸就給南洋發電報,然後派人把他押回去!”
“沒人能看的住他,除非你爹親自押著他回去!”方不為搖了搖頭,“先讓他跟著吧,派人看緊一些就行了……反正你們也待不了幾天!”
“幾天?”於秋水眼睛一瞪,“這麽急著讓我走?”
方不為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不但你們要走,我也要跟著走……國內的進展太快了,必須要想辦法拖一拖……”
其實方不為是怕夜長夢多,再一個,也要趕快回去一,勸著於二君,胡文虎等人抓緊時間轉移產業。
聽到方不為也要回去,於秋水很開心:“哦,好吧!”
“還有,查帳的時候一定要仔細,認真……”方不為又仔仔細細的交待道。
“放心,我知道怎麽演!”於秋水自信的回道。
“那就好!”方不為點了點頭,又歉疚的說道,“辛苦你了!”
“你心裡記著就好!”於秋水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演情侶這樣的事情,於秋水甘之如飴,真正讓她覺的辛苦的,是美洲僑盟和南洋僑盟籌集的那些餉款。
方不為跑到了國內來,籌餉的事情不能沒有乾,一不可能讓重慶方面再派人過來,也更不可能交給方不為和南洋方面不放心的人。
方不為和於二君,陳佳庚等人一商量,最後決定交給於秋水。
幸虧於秋水大學四年一直讀的是會計學,不然早被活活累死了。
國家有難,小女子自然也有責,但她還是堅定的認為,這個人情,就該落在方不為的頭上……
她想看看,到了最後,方不為怎麽還?
方不為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沉吟了許久,他才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等我活下來再說吧!”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了,但於秋水的心臟還是像被攥住了一樣:“一定要好好的活著,我們都要活著,都要長命百歲……”
“對,長命百歲!”
氣氛有些沉重,還有些壓抑,方不為知道,自己該走了。
“你先睡一會,等時間到了,我來叫你!”
“不再坐一會?”於秋水有些不舍。
“再要坐下去,你爹就該來敲門了!”方不為笑著說道。
於秋水的臉紅了紅,起身把方不為送了出去。
果不其然,剛出門,方不為聽到隔壁的門後傳出一些輕微的動靜。
肯定不是於安成。
於安成沒這麽齷齪,也不可能這麽不信任他。
那就只能是胡山。
方不為暗暗的冷笑了一聲。
這才是真正的豪門敗類,像於安成那樣的,至多也就是二世祖。
兩年前,方不為剛到南洋,還在以本來面目秘密籌款,當時的胡文虎還沒那麽討厭胡山。
結果這王八蛋幹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賭輸急了眼,竟然把胡文虎準備捐給重慶政府的餉款給偷走了。
等胡文虎知道,胡山不但把這筆錢全輸了不說,又欠下了一屁股的爛債。
就是那一次,胡文虎動了真怒,要把他攆出家門。
要不是他姑媽,也就是胡文虎的元配苦苦哀求,胡山已經不姓胡了。
月例沒了,家族內的任何生意,都不允許他染指,胡文虎更是放出話,誰敢再給胡山借錢放貸,就別怪他胡文虎不客氣。
胡山的日子從天上到了地下,就靠著他姑媽偷偷接濟過活。
胡山打於秋水的主意,當然只是為了錢,他瞞著胡文虎跑來上海,也是為了錢。
隻以為國內遍地是黃金,“齊希聲”能撿到,他胡山也能撿到。
不是方不為小看他,把胡守誠的智商和能力減到三分之一,胡山都不是對手。
再加上他這囂張愚蠢的性格,還跑上海來賺錢?
不送命就差不多了。
等方不為回了自己的房間,於安成才把胡山攆了出來。
……
接風宴就定在國際飯店,方不為沒有叫別人,就請了一個中村做陪。
“一年不見,大公子還是風采依舊啊!”中村笑呵呵的給於安成鞠著躬。
“中村先生也一樣,越發的精明了!”於安成回道。
兩人是正兒八經的老相識。
中村剛開始謀算於家時,先是把主意打到了於安成的頭上。
吃、喝、玩、樂,於安成喜歡什麽,他就陪著玩什麽。結果玩了快一年,中村才發現,這位大公子真的只是愛玩,再什麽都不愛,甚至連家業都不喜歡繼承。
氣的於二君都任由他自生自滅,準備把家業交給於秋水了。
中村這才轉過頭來,開始在於秋水的身上下功夫,從而發現了“齊希聲”,也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方不為用“齊希聲”的身份回南洋後,還是中村有意無意的提醒他,於家的什麽人是什麽性格,可見中村謀劃時日之久。
“於小姐也越發的漂亮了!”中村又真心實意的誇著於秋水。
於秋水淡淡一笑:“多謝中村先生誇獎!”
這還是方不為教他的。
不會演沒關系,少說少做就行了。
反正誰都知道,於二君正在調教於秋水,想讓她真正的強大起來,所以於秋水正在轉變的階段,就算有時會流露出一些緊張和不自然,也沒人會懷疑。
看到胡山的時候,中村只是點了點頭:“四公子也來了!”
他在南洋謀劃了那麽多年,幾大家族中什麽人的底細都知道一些,自然也知道這位胡四公子是什麽尿性。
但做為一個專業間諜,是不應該把真實的情緒表露在臉上的。
中村之所以表情這麽冷淡,是因為他知道,胡山是“齊希聲”的情敵。
做為齊希聲最好的朋友,他是不可能對胡山熱情的。
他不理胡山,胡山卻不放過他。
“中村先生,終於見到你了!”胡山笑的牙都呲出來了,“一直不見你回南洋,想感謝你都找不到機會!”
“嗯,為什麽要感謝我?”中村有些奇怪。
“感謝你這麽幫趁……要不是你,醫藥公司的效益也不會這麽好……我代表胡家,待會一定要敬你一杯……”
中村看著胡山,臉上雖然笑著,但瞳孔卻稍稍的縮了一下。
情況確實是這樣的情況,但他卻不能承認。
他說服岩井英一這樣的外務系新秀,說服老師阪西利八郎這樣的外務系首腦,同意他的“蝰計劃”,為齊希聲打通在華日方派系中的各個關節,掃平一切障礙,可不是為了彰顯他中村的功勞的,而是為了突出齊希聲優秀,讓齊希聲能平穩進入於氏家族中樞。
自己已經盡量在淡化在其中的影響力了,就連方不為身邊的人都不會這麽想,但胡山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那南洋的其它人呢?
他哪裡能想到, 是因為南洋醫藥公司在國內的發展太快,委實超出了方不為的想像,所以方不為不得不想辦法,有意的製造點障礙,好拖延一下時間,盡量讓中村讓中村把“派齊希聲回南洋搶班奪權”的節點推後一點。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南洋方面對“齊希聲”的能力產生爭議,所以方不為才有意的放出去了點風聲。
“四公子言重了,這都是齊桑自己的結果,和我的關系不大!”中村淡淡的回了一句。
胡山也隻以為中村在客氣,依然像個小醜一樣在那裡上竄下跳,拍著一些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馬屁。
一場酒席吃的極其尷尬,而偏偏製造尷尬的人卻一點覺悟都沒有。
有好幾次,胡守誠都忍不住想把胡山拉回來,還是方不為他使的眼色,讓他稍安勿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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