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細銳清脆,顯然是個女子,轎簾低垂看不見面容,轎夫剛要接話,卻聽她一陣咳嗽,咳咳咳,接著一陣呻吟,呻吟聲細碎婉轉,仿佛強忍著極大的痛苦。
四個轎夫互相使個眼色,一齊抬起轎杠,那轎夫朝著朱朝宗做了個手勢,嘴唇無聲張合,“在這等著”。
呻吟一陣,那聲音又道:“說不準就不準,若抬了我不給工錢”。
一個轎夫道:“依你便是”。
“上去之後,你們從小路回去,不走這台階,我再加100文錢”。
朱朝宗大怒,這是有多大仇,遇見乞丐還有惻隱之心,哪有掏錢阻止救人的,就因為我是丹泉觀的人?難不成丹泉觀與她有殺父之仇?
就算有仇,也不是我做的,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呐。
伸手在懷裡掏出一個玉鐲,高高舉起也不說話,那轎夫眼睛一亮,朝他重重點頭。
轎子吱呀吱呀沿著台階走遠。
雨已經停住,烏雲散去露出灰白天空,看天色已是中午時分。
朱朝宗等了良久,約莫一個時辰,那轎夫從山路跑了過來,卻是那女子又加了50文,一定要他們從小路走,其他人老老實實走了,他惦記著玉鐲,繞了個圈偷偷溜回來。
擦,損人不利己,就圖自己開心……..。
世上什麽人都有。
今天終於見著一個極品。
轎夫背著他上了台階,進了觀裡,朱朝宗指揮先去了住的地方,取了一兩銀子給轎夫,再要他背自己去龍門洞。
雖然眼饞玉鐲,那轎夫倒也知足,並不討要,拿著銀子爽快答應。
身上的衣服半乾半濕,黃泥黏在衣褲上,蹭的轎夫背上一團汙漬,看在銀子份上,轎夫什麽也沒說,背起他就走。
路過大殿,朱朝宗一眼瞥見兩個身影立在神像前,平複的情緒騰地翻湧起來,呼吸頓時急促,心中一個聲音反覆衝擊,另一個聲音不住告誡,忍住,千萬忍住。
走了三四十步,眼看就要走出丹泉觀,終於忍不住,低聲喝道:“去大殿,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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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大殿,轎夫扶著朱朝宗坐在椅子上,一個身影轉過身看見他,吃驚道:“朝宗”,正是謝如君。
見他臉色蒼白脖子僵硬,身上滿是泥漿,半乾半濕狼狽不堪,走過來伸手搭他肩膀:“怎麽這幅樣子”。
朱朝宗怒吼:“還不是拜你所賜”,這一聲滿含憤懣,惱怒、怨恨、傷感雜蘊在吼聲中噴湧而出,震的眾人心裡一跳。
謝如君手僵住,囁嚅道:“我……”。
另一身影也轉過身來,卻是一個盛裝麗人。
“這便是你找來管帳的,俊俏的很呐”,一張臉帶著笑意湊到近處,細細的柳葉眉,丹鳳眼眼梢帶著春意,瓊鼻小口雙唇豔紅,說不出的妖媚動人。
朱朝宗如遭雷擊,腦袋裡千百念頭轉過,一時間神遊物外,竟呆呆愣住。
那張臉噗呲一笑:“卻是個呆子”。
好半晌,朱朝宗回過神,呢喃道:“小姐姐,你好漂亮”。
“咯咯咯,小弟弟,你也不差”,笑的花枝招展,對著謝如君道:“師妹,這相貌在門裡也算頂尖了,嘴也甜,難怪你看的中,咯咯咯”。
謝如君頓足:“師姐!”,心裡暗罵,色胚,見了美女便失態,我不漂亮麽。
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師姐嬌笑:“皮膚也白嫩,咯咯咯”。
“你是許師姐?”。
“師妹提過我?我是你如雲師姐,今後一家人了,咯咯咯”。
謝如君忍不住打斷他倆:“朝宗,這三日你去哪兒了?”。
朱朝宗怒道:“能去哪兒,不死就算不錯了”。
謝如君低頭小聲道:“是…是我對不住你”。
“是啊,對不住我,看我活著,是不是很驚訝”。
“什麽活著….”。
“你親手下的毒,又來裝不知道”。
謝如君大驚,下毒?我下什麽毒,急道:“那傷藥裡隻加了一點曼陀羅,是迷藥,幾個時辰就能醒”。
“迷藥?迷藥會傷口麻癢,迷藥會腹中絞痛,迷藥會取人性命?”。
許如雲接口道:“麻癢,絞痛,那是本門的斷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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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如君大急:“斷腸草?絕不是斷腸草,我親手配的藥,斷不會有錯”。
朱朝宗嗤道:“裝,你就裝吧”。
許如雲訝道:“斷腸草若是用了,無藥可解,你們……”,一臉疑惑,下面的話沒說出口,你們不是相好麽。
謝如君正色道:“我對天發誓,我謝如君,如若加害朱朝宗,教我五雷轟頂萬箭穿心,腸穿肚爛不得好死,來世投胎淪入畜生道,一輩子做豬做羊,生生世世不得超脫”。
朱朝宗鄙夷道:“發誓若有用,還要官府作什麽”。
許如雲道:“誓言只是表心而已,快別說了,不吉利”。
“你還是不信,我…..”,急的額頭滲汗,想起傷藥還在身上,手忙腳亂拿出一個黑色小瓷瓶,“我用給你看,真的是迷藥”。
咬破手指,拔出木塞,正要倒出藥末,忽地想到什麽,對著許如雲道:“師姐,待會我暈了,你幫我守護”。
許如雲重重點頭:“放心”。
正要抹在手指上,朱朝宗喝道:“慢著,上次藥粉是黃色,你手裡的是白色,糊弄我是吧”。
“黃色?一直是白色,就加了一點曼陀羅”,拿著藥瓶頓住,臉上快要哭出來,“師姐,你告訴他,傷藥是不是白色”。
許如雲為難道:“傷藥是白色,但加了別的便不知道了”。
“師姐…….”。
朱朝宗喝道:“瓶子拿來我看”,接過藥瓶,看了一眼,曬道:“瓶子也不對,上次那個有花紋”。
謝如君急道:“哪有花紋,是一個瓶子啊”。
一滴淚珠滾落臉頰,“你….要怎樣才信我”。
朱朝宗怒道:“信你?我就是信了你,才落到此般光景,哪還敢信你”。
謝如君兩行清淚望著他:“我對你的心,你感覺不到麽?”。
朱朝宗哼一聲:“哼”。
許如雲出來打圓場,對著朱朝宗道:“好了好了,你不是沒事麽,此事就此揭過,我警告你啊,不準對我師妹報復,我綠華宗可不是好惹的”。
又拉著謝如君小聲道:“你也是,斷腸草也隨便用,被師傅知道不得了,這次我幫你遮掩,下次可不許了”。
聲音低到僅兩人可聞:“你若是覺得被纏的緊,甩不掉,不用下手,推給我便是,咯咯”。
對著兩人高聲道:“雙方都別追究了,誰都有錯的時候”。
“錯?”,謝如君呆滯的眼神一亮,掙脫她手:“定是喜兒搞錯了,放錯了我的東西”,越想越對,急道:“我們去找她,一問便知”。
朱朝宗撇嘴道:“拉倒吧,喜兒不會出錯,我見她了兩三次,心思細膩克盡本分,也不貪錢,一門心思服侍你,你倒好,全推她頭上”。
許如雲道:“那丫頭我也見過,確是老老實實不貪錢”,揮了揮手道:“不說了不說了,我們去迎師傅,看時辰快到了”。
謝如君淚流滿面,望著他呆呆站立。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信我”。
“謝謝啦,信你?我還想多活兩年”。
聽出話裡的陰陽怪氣,謝如君再也站不住,頹然癱坐在地,以後他再也不肯見我了,一時間萬念俱焚,什麽丹經,什麽宗主,沒了他,還有什麽意思。
所有念想,所有追求,都比不上“信你”一句話。
我……。
真的沒做。
捂著臉痛哭出聲。
朱朝宗見她泫然欲絕,心中一軟,歎口氣,摸著她頭髮道:
“好啦好啦,別哭了,知道不是你做的,是你師姐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