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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74章 言辭如刀
  “臣,九死一生,得見大王安然無恙,不勝欣喜。願為小卒,為大王牽馬墜蹬,再伐肅慎。”陳翔說道。

  “你遠來不易,暫且歇息,此事容後再議。”晉王有些尷尬,強笑著說。

  陳翔環視四周,說:“大王方才脫險,便召集諸將,商議戰事。如此勤勉,翔身為參議,何敢言歇?”

  此話一出,尷尬的就不僅僅是晉王,在場的水軍諸將訕訕而立,並不作聲。

  “令兄如何?”

  陳翔面色一黯:“家兄獨自斷後,想來……”

  “你且放寬心,陳昂為老夫犯險斷後,老夫又豈會坐視不理?我定會請海東方面代為出面贖人。”晉王急忙打斷了陳翔的話。

  陳翔搖搖頭:“大王有心了。可惜臣知家兄其人,臨難有君子之風,斷無苟且之意。必已殉國,辜負大王美意了。”

  “事有萬一,何必斷言。”

  “臣知家兄,譬如大王知蘇參軍。臣本屬蘇參軍麾下,與大王相攜突圍之際,大王可曾問過蘇庭越的生死?為何不問?實在是蘇參軍為人剛正不阿,孤高崖岸,身負重任,必以死報。只要蘇參軍尚有一息,桑丘大營必不失陷。只要見到那桑丘大營大火燃起,那蘇參軍就必定無生還之理。同樣的,我那兄長,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騎馬突圍而出,來到海東及時救治。否則,唯死而已。”

  “卿兄弟之高義,老夫必有後報。”晉王走下主位,伸手虛扶陳翔。

  “我兄弟身為東征將士,為東征統帥而死,是職分所在,因公而死,死得其所。何敢言私恩?”陳翔依舊跪在那裡,熟視無睹。

  晉王惱了,自己幾次三番想要岔開話題,可陳翔還是話裡話外扣著要自己去再伐肅慎,這人怎麽變得這麽死硬!迫不得已,晉王直接說道:“你所求者,我已知曉,此事需從長計議,倉促不得。”

  “倉促不得?”陳翔抬起頭,看著晉王的眼神中帶上一絲譏誚。

  “大王,東征將士斷糧已經數日,千裡西歸,強敵襲擾,孤立無援,命若懸絲。如今之時,莫說倉促不得,而是東征將士等不得啊!”

  “可,可……”晉王一時啞口。

  “兵者,國之生死大事也,不僅要見利,也要知危。你不過一個區區參議,如此迫切要慫恿晉王出兵,是何居心!”戴海瀾忽然發聲,大聲質問道。

  “是何居心?好有意思,我跟隨斥候隊為三軍前驅,遭敵夜襲的時候,沒人問我是何居心。我在晉王帳下來回奔走,上下獻策的時候,沒人問我是何居心。我在大敗之後鼓舞士氣星夜馳援的時候,沒人問我是何居心。我生死衝陣僥幸逃生的時候,沒人問我是何居心。我保著晉王一路風霜艱辛南逃海東的時候,沒人問我是何居心。現在,我兄戰死,我甘冒危難,觸怒大王也要來建言的時候,居然有人問我,是何居心?你說我是何居心!”陳翔駁斥道。

  “我倒想問問,這位水師將領。那坐觀成敗貽誤戰機的,是何居心?那阿諛奉承迷惑主上的,是何居心?那隨口誣陷,妄議忠言的,是何居心?你真的以為憑大王之賢明,會被你所欺瞞嗎?”

  “你……”戴海瀾被陳翔這番話給噎著了,氣急無語。

  “好了,軍中重品級,戴將軍是水軍大將,你豈可妄議論,姑且念在你不知他的身份,暫不追究,不可再犯。還不道歉。”晉王見話又說僵了,不得不出來打圓場。

  “哈哈,

軍情如火,我們還在這裡禮儀揖讓。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群儒生呢。”陳翔憤然說道,然後對著戴海瀾拱手:“戴將軍,陳翔不該以卑議尊,妄測居心,向您賠禮了。請恕我已然跪地,無法再行大禮。”  戴海瀾臉上好像吃了一隻蒼蠅那樣難受。

  “那你就起來吧,天氣冷,你跪著也難受,起來起來。”晉王催促道。

  “此地雖冷,不及東征將士之冷。跪地雖苦,不及將士亡命之苦。”

  “夠了夠了,說個沒完了是吧,你想學蘇庭越,來教訓我嗎?你還不夠格。”晉王忍不住了,指著陳翔罵道。

  陳翔低頭,徐徐說道:“臣,不敢。臣只是哀求大王。若蘇參軍在此,若謝將軍在此,若定興侯在地,想來也會做一樣的事情。臣,身份卑微,但此言此行,僥幸與三位大人相同,深感榮幸。”

  晉王閉上眼睛,一聲長歎:“唉,罷了,罷了,陳翔,和你說實話吧。我年過七十,新逢大敗,僥幸逃生,心有余悸,已無此等膽魄,再領異族之兵,重戰新勝之強敵。”

  聞得此言,陳翔面沉如水,緩緩問道:“恕臣狂妄。大王,您是不敢,還是不願?若是不敢,何不如同定興侯之事,委一大將以全權?”

  “你是如何知道我……”晉王脫口而出。

  “問題不在於此,誰能知曉肅慎部落主力動向?你以為人家去追擊東征的敗兵,可他們就不能鞏固根本,休養生息?此時妄動兵戈,一旦失敗,遼東局勢將徹底崩壞,再無挽救的可能。大敗之後,本來就該鎮之以靜,安定人心。強行出兵只會自取其辱。”戴海瀾忍不住插嘴說道。

  “正是,正是。”晉王附和道。

  “那麽,就坐視近十萬東征將士和民夫,為敵寇所屠戮?”陳翔冷冷地問道。

  這話問得,眾人又是一窒。許久,戴海瀾強答道:“為將者,當知進退,明取舍。實在是力所不及……”

  “好個明於取舍,好個力所不能及,挾泰山而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真不能,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戴將軍,你是知兵的,肅慎主力當在何處,此時出兵當真勝算幾何,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真的不知道嗎?”

  戴海瀾一時語塞。

  陳翔轉頭面對晉王:“大王,我兄弟二人,本為晉中士族,安享太平,為何不顧死生,親冒矢石,奔赴前線?有人說,不過是欲圖富貴而已。可是天下求富貴之路何其多,何必非要於刀光劍影之間,和生死交錯之間求取?更何況,我兄弟二人既然已經救下大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何必再要冒觸怒大王之風險,枉費一番功勞,也要勸得大王借兵出征呢?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大王有憐子之心,以此推之,當知曉河北有無數父母正在倚門而望,期待征人歸來。此心此情,寧不得與人相同?”

  晉王沉默些許時候,沉著聲說道:“卿之忠義,我實心知。忠言逆耳利於行,我知。東征十萬將士生死垂危,我也知。然,我雖知此,終不能妄做主張,冒此奇險。你不用再勸了,我意已決。”

  “你……”陳翔悚然而立,指著晉王說道:“你……這東征將士,可是奉你為主帥,聽著你的戰前演說去攻城的。他們,可都是大周的子民,大周的將士啊。”

  晉王閉目不言,揮揮手,幾個水軍將領上來就要拉走陳翔。黑武士輕叱一聲,提起長刀,目露凶光,震懾眾人。

  “哈哈,沒用的。”陳翔蒼涼地大笑:“這天下是孤獨家的天下,這子民是獨孤家的子民。連獨孤家的人都不在意這些了,我這些外人說再多有什麽用!強留下來還有什麽意義!”

  “大膽,竟敢妄言皇族姓氏!”一旁將佐忍不住呵斥。

  “別計較了,先帶下去!”晉王怒吼道。

  獨孤芷身形一滯,無人知曉,她覆面甲下面的臉色。

  “你看看這些人,看看他們都在關注些什麽,計較些什麽。數十萬人的生死攸關,在他們眼中只是避之不及,惟願拋在腦後的麻煩。而眼前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利害得失。他們早已麻木不仁,我還想要用言辭來說服他們,有什麽用!縱使我言辭如刀,又怎麽能從麻木的死人身上,劈砍出滾燙的熱血呢?來吧,還請借斬月一用,從我的脖頸間的斬去,讓我的頸間熱血,飛濺到這些人的身上,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麽是熱血,什麽是活人!”陳翔神情激動地吼道。

  “帶下去!再讓他亂說下去,你想讓他死嗎!”晉王對著獨孤芷吼道。

  獨孤芷一震,轉身一個乾淨利落地手刀,斬向陳翔。陳翔隻覺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晉王和諸將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分割線——

  某處隔間,陳翔幽幽醒來,看見獨孤芷依舊全副武裝,坐在床前。

  “感覺如何?”獨孤芷的聲音清冷乾燥,但是仔細聽,還是能分辨的出來些許女子的特征。

  陳翔長歎一聲。

  “令兄長當真必死?”獨孤芷又問道。

  陳翔不答,只是呆呆地望著屋頂。

  獨孤芷歎了口氣,起身說道:“既然你已醒,我便放心。有何事情,皆可來尋我。”說完,便向門外走去。

  “你,真的想救,那十萬東征將士嗎?”就在獨孤芷一隻腳跨在門檻上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獨孤芷回頭望去,陳翔艱難地支起身體,朝她苦笑。

  “我有一個主意,一個很餿的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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