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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9章、旁支庶子
  “想來季雲也知道,自從兄弟鬩牆乃家門不幸,太原陳氏身為郡望,竟然兄弟不能相容,此事讓文煥公、敬德公憂心不已,深為追悔。現在時勢偏移,乃祖父斯人已逝,敬德公也想著和兩家為一家,歸宗並族,這也是安慰文煥公在天之靈,也是補償隆德公的缺憾,不知季雲以為如何?”

  陳翔說:“文昊說笑了,歸宗並族這類事情,上有家父家母思量,下有嫡長兄進言,哪裡輪得到我來置喙。”

  “不然,萬事開頭難,隻要季雲你先一步作為隆德公的孫子,回歸到太原陳氏的門牆之內,那麽後面的就好辦了。”陳旭說。

  放屁,真這樣後面的就難辦了。陳翔心中如此想道,卻還裝作沒反應過來,“我是祁縣陳的庶子,怎麽可能先一步回歸太原陳的門牆之內呢?”

  “嗨,那有什麽難的。”陳旭說:“當年你祖父是怎麽做的,你再做一遍不就得了。太原陳氏會接納你的,你若不信,可以等宗家……”

  “住口!此事休得再提!”陳翔憤然站起,“挑撥父子,離間骨肉,陳旭陳文昊,我算是看明白你了!”

  此時,陳翔和陳旭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旭這話,並非是真的想要招攬陳翔,讓陳翔自棄祁縣陳的門牆,回歸太原陳氏。如果真有此意,當謀於密室,一旦發動有如雷霆。而不會在仆從進門,人員混雜之際隨意說出。這分明是故意產生流言,哪怕是祁縣陳家的家主陳瑜不相信,也要在人家的心裡栽下一顆猜忌和懷疑的種子。如果陳翔想要避免這種風險,證明自己對祁縣陳忠心耿耿,就隻有一種選擇。

  是的,陳旭心中想到,這就是陽謀,你哪怕看穿了我的意圖,你也不得不按照我的想法走。

  果然,陳翔放完狠話之後,大步邁出向外走去。一旁的廖全丙急忙引路。陳旭輕搖折扇,暗自得意:瓜田李下,你為了自證清白,別無他意,隻能盡快撇清和我們太原陳的一切關系。

  只見陳翔走到廳門口,指著廖全丙說,“你,帶我去客房!”

  客房?他要留宿在這兒?

  廖全丙愣住了,陳旭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聾了嗎?客房!要我說幾遍?”

  陳旭趕忙說:“季雲既然有此雅興,我太原陳氏家中又哪裡會缺季雲這一席之地呢?快快帶去,今夜我還要和季雲秉燭夜談,抵足長眠呢。”

  陳翔回過頭,看到周圍的仆從們有些怪異的神色,面色平淡地對陳旭說:“不用了,我這個人有個壞毛病,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說罷,招呼廖全丙前往客房。

  陳旭看著陳翔走遠,呆立半晌。

  此時廳後走出一位中年人,身著藏青綢布衫,腳踩千層黑納靴,手中拿了一卷書頁,踱步而前,坐在了方才陳翔坐下的位置。仆人們急忙替他重新沏上一壺茶。中年人揮手讓仆人們下去,緩緩地問陳旭。

  “有何體會?”

  陳旭苦笑著說:“孩兒自以為得計,看來反而落入他人轂中而不自知。”

  “何解?”

  陳旭閉目細思,整理了一下記憶,慢慢說道:“二人一見面,陳翔一句”敬德公之子孫“,其實便是在撩撥我的情緒。孩兒不查,已然心存了怨懟之心,失了平常計較。於是陳翔就繼續在這方面撩撥孩兒,故作爭鋒,激起孩兒的好勝之心。又暗示自己去過縣衙,語焉不詳,更增加孩兒的浮躁之感。然後故意不去提及陳瑜的失蹤問題,

反而從朝廷戰事說起,使孩兒放松戒備,又用言辭激發我的爭辯之意,而他能從中窺探孩兒對祁縣陳家的真實態度。”  中年人欣慰地說:“知人曰智,自知曰明,你能及時反省,至少當得起一個後見之明。”

  陳旭卻依舊眉頭緊鎖:“隻是我想不通,為什麽陳翔還願意頂著與宗家聯系密切,密謀自棄門牆,回歸宗家的嫌疑,繼續留下來呢?他一走了之,是最好的自證清白,而且見到那唐氏也有話可說。留下來他就一定能見到宗家的人,一定能找到陳瑜的行蹤嗎?”

  中年人笑道:“我原先也想不明白,不過旁觀者清,現在倒有幾分心得。”

  陳旭說:“敬請父親為孩兒解惑。”這位中年人就是陳旭之父,綏德公陳治之子,懷崇公陳文的堂弟,陳煌。

  陳煌說:“首先,你要了解,陳翔何許人也。陳翔,其母溫氏,本為商賈之女,後遭難而淪為唐繡的侍女。家無余財,親族也隻余一弟,產下陳翔後不久,便早早害病死去。也許得益於親娘死得早,沒礙著嫡母的眼,嫡母唐繡倒也沒怎麽刁難他,一應待遇雖然比不上兩個嫡兄,但也算不錯。早年也有些聰慧的傳聞,但是陳瑜沒怎麽帶他出來應酬,所以在士族圈子裡,倒是默默無聞。有些江湖氣,喜愛結交草莽,後來還負責分管了家族的商事。”

  其次,你要明白,陳翔敢做什麽,不敢做什麽。低賤如潑婦謾罵,蠻勇與流氓爭勝,他敢。他與士族圈子來往甚少,士族風儀於他不過是需要時的門面裝點而已,如果拋棄能夠換取實利,他會毫不猶豫,棄之如敝履。上書聲討太原陳氏,報官縣衙求尋父蹤?他不敢。因為祁縣陳氏是他立足的根本,如果無憑無據就貿然挑起太原陳氏和祁縣陳氏之間的對立,那麽便是給祁縣陳氏招來禍患,父族不存,區區庶子又從何依附。

  隻有這樣,你才能讀懂他的行事方式。說白了,他就是個重利輕義的商販性子而已。前往縣衙,不過是吸取前車之鑒,留個後手罷了。陳瑜失蹤,無人知曉,祁縣陳家也不能斷定陳瑜是在哪兒失去聯系的,所以求告無門。陳翔在來陳家巷之前,想必是和縣衙中人說好了自己的行程安排,約好了相見之期。然後一路上又這麽招搖的,讓大家都知道他進了我太原陳氏的門。這樣一旦他失蹤了,縣衙首先查的就是我們。”

  陳旭說:“那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他趕出去不就行了。眾目睽睽他離開了太原陳氏,那就賴不到我們頭上。”

  陳煌微微一笑:“說得輕巧。你要趕人,也得有理由啊。”說著,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再說,人家的祖父是隆德公,是文煥公的嫡脈,這些年兩家來往的又越來越密切,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認祖歸宗,成為正經太原陳氏了。這種情況下,沒個堂堂正正的理由,你覺得這些見高踩底的仆從肯出死力去趕人?到時候人家死活賴著不走,難道還要我們父子倆親自去趕?把我們倆綁一塊都未必打得過人家。”

  陳旭有些焦急地說:“那我們就放任他留下來,拖延時間,算計我們。”

  “莫慌。”陳煌說,“其實你方才的思路是對的,用話擠兌得他不得不走。你的應變很及時,由頭也很巧妙,要是換一個人肯定是不得不走了。隻是陳翔的情況有些特殊。”

  說著,陳煌喝了口茶,慢慢說道:“你可知道近年來倒是曾有官員想要征辟他。可咱們的這位祁縣陳家的家主,陳翔的父親,陳瑜親口說“陳翔辦事操切,行事狂悖,尚需歷練”。所以隻能不了了之。”

  聽到這裡,陳旭皺起眉頭,這句評語他之前可沒聽說過。“這,這句話一出,擺明了是陳瑜不想讓自己這個庶子出仕啊,有長平之戰的趙括作為前車之鑒,誰還敢再頂著人家父母的惡評征辟兒子?真是……陳瑜的兩名嫡子是出了名的文韜武略,英姿勃發,又何必壓製庶子至此?”

  陳煌說:“也許是打磨調教,也許是磨去傲氣,或者是單純的不喜。誰知道陳瑜是怎麽想的。隻是陳翔生為士族庶子,在結交豪傑,應酬行商方面佔了父族的便宜,自然在出仕方面就要受到父親的限制。陳翔如果想要立身出仕,有所作為,就不得不想辦法讓陳瑜松口。”

  “那他不是應該在這方面更謹慎,嚴守自己庶支的本分,全力幫扶嫡支,來體現出他對祁縣陳家忠心耿耿,打消陳瑜的顧慮?又怎麽會對我的誅心之言無動於衷,仿佛絲毫不怕流言會給陳瑜種下猜忌的種子?”陳旭不解。

  “哈哈,按理是如此,但是世事無常。”陳煌反手一和,“天下事,可順取,也可逆取。實心任事,忠心耿耿固然是爭取父親支持的正道,可是有些時候欲取先棄,欲聚先離,也不失為妙招。”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如果宗家在招攬陳翔,想要讓陳翔自棄家門,回歸宗家的消息,是能夠反過來提醒陳瑜, 自家這個庶子挺重要,是需要籠絡的。否則父子失和,兄弟反目,於家族名聲大損。當年我們太原陳受了隆德公這麽一鬧,聲名大損,好幾年緩不過勁來,也是得虧太原陳根基深厚。祁縣陳雖然現在欣欣向榮,但也絕對經不起這番鬧騰。妙的是,這個事情如果是陳翔自己提出來,有仗勢要挾之意,後患極大。我等提出來,既提醒了陳瑜,又給了陳翔獻忠心的機會。”說著,陳旭無奈地苦笑:“我自以為算計巧妙,沒想到是倒是誤打誤撞,幫了陳翔一把。”

  “所以想要使陳翔屈服,需要更加精巧和準確的設計,針對他的弱點的情況下,逼迫他妥協。你放心,你爹我畢竟比他多吃幾年飯,算計個他還是有把握的。”

  陳旭有些猶豫地說:“父親,真的要做下去嗎?陳翔隻是一個門檻,如果要真的做下去,會有更多,更麻煩的困難的。咱家大業大,又何必犯這個風險。再走下去,可就回不了頭了。

  “唉。”陳煌說道:“你擔心的,我又何嘗不知。隻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富貴,終需險中求啊。”

  ――分割線――

  陳翔來到客房,叫住了正要出門的廖全丙,問:“最近敬德公身體怎麽樣?”

  “敬德公精神矍鑠,康健如昔。”

  “那懷崇公呢?”

  “想必應該是挺好的。”

  陳翔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廖全丙。

  “公子別這麽看我,小人可是什麽都沒說啊”

  “別慌。”陳翔笑著說,“我隻是感慨。太原陳氏,真的是調教得好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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