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傍晚,夜幕降臨,江寧知府大院,忙得不可開交。前庭後院,壽燈滿掛。壽餅眉酒,端進端出。盧知府高堂七十大壽,上至官僚名仕,下至富商名紳,皆是攜眷帶友,應邀來賀。盧府垂花大門前,知府公子代父迎賓,神采奕奕。
“吳大人百忙之中為祖母賀壽,子健在此謝過~~”
“大公子客氣了,吳某多蒙老夫人和盧知府照拂,一直感懷在心,聽聞老夫人七十高壽,特求來一株翡玉龜背竹,聊表心意!”
“吳大人有心了,子健代祖母謝過,大人請內堂入席。”
馬上又有士林子弟登門來賀:“子健兄,我等州學同窗特獻千壽圖,祝老夫人壽比南山!”
“少誠能來,子健已不甚歡喜,還請裡邊就座~~”
……
陳利和纓紅作為“特邀嘉賓”,也算蹭了個紅地毯,從知府大門進來,隨仆人到中庭就座。整個壽宴區,幾十席紅綢酒宴,如星羅棋布,賓屬、親朋、家眷、婢奴,往來其間,丈高的戲台上,鋪紅帶帛,場面盛大。
先一步到場的柳笑儂,把倆人拉到他那桌。放眼望去,都是衣冠博帶的士子才俊,儀表不凡,風度翩翩,在柳笑儂的引見下,各報家門,相互問好。
“在下懷林書院傅丈秋,祖父官居朝請大夫兼文閣學士領宣州團練,失敬失敬。”
“在下三吳會館趙治城,曾祖官居中侍大夫兼館閣學士勳輕車都尉,失敬失敬。”
“在下江寧州學陸遠圖,太祖官居光祿大夫兼大殿學士行諫議院事,失敬失敬。”
眾人其樂融融,待看到陳利這張生面孔時,也是打禮問道:“不知這位兄台……”
陳利不敢怠慢,趕忙抱拳道:“在下吳越龍山陳小二,燕伍梨行經營顧問兼影戲歌三棲指導行諸雜役事,失敬失敬。”
“啊?”所有人都沒聽明白,但不妨礙他們條件反射性寒暄:“原來是陳兄啊,久仰久仰。”
纓紅噗嗤一笑,這家夥,永遠是嘴上不肯吃虧的主。待就席入座後,陳利還扭過頭衝她擠眼睛。
纓紅笑道:“看你今天心情這麽好,是你那發妻的事有眉目了嗎。”
陳利眼睛一亮:“我突然覺得你真挺聰明的。”
……
過不多久,盧家壽禮正式開始,府外鳴炮奏樂,眾人矚目觀禮。
內堂大廳,高懸鬥大“壽”字,貼聯“福如東海”,桌上銀器香燭,壽酒壽桃。左右太師椅披紅色椅披,盧老夫人正坐高位。知府盧懿作為長子,燒紅燭七株,點壽燈,禱壽詞,盧家子弟叩拜獻禮,母慈子孝,天倫和睦。
禮成之後,年近五十的盧懿,端起酒杯,向到場來賓致辭:“今家慈七十高壽,依舊身體健朗,目清神明,實為人子之幸事,故大事操辦,以全孝義。有賴諸位親朋賞光,遠道恭賀,盧某感慟肺腑,不勝涕零,在此代家慈以薄酒一杯,敬謝諸位!”
“盧知府言重了~~”眾人還禮。
有富紳站起來道:“盧知府乃江寧父母官,勤政數年,愛民如子,如今令堂高壽,我等亦然尊如已家,前來賀壽,乃本分之事,何足謝哉?”
“是極,是極~~”底下一片附和,又有人起頭賀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恭賀完畢,壽宴開席,家仆奴婢端酒上菜,縷肉羹、群仙炙、駝峰角子、拖爐擺鳳……鮑參翅肚,水陸全席。
戲台之上,雜耍藝人吞雲吐霧,
劈磚削瓦,熱鬧開場。醉流連的曲靈裳登台獻藝,琴弦撥動,高山流水,滿堂喝彩。老夫人高興的連連點頭,跟左右言笑歡談。等到燕伍班的《鍘美案》一上,更是賺得老人家幾滴眼淚,叫來戲園子的班主上前領賞。 一整盤的銀錠,從家仆手中接過來,纓紅趕緊是賣個乖:“謝過老夫人~~”她容貌可人,尤其是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忍不住的想要呵護。
老夫人摸摸她頭,甚是喜歡:“你看這小丫頭多乖巧。”
旁邊自然都是順著好話去說,盧家千金更是攥著她的手調笑:“妹妹生的如此俊俏,想必愛慕追求之人,如過江之鯽,不知道可有相中的郎君,需要姐姐來牽這紅線?”
纓紅羞道:“妹妹已有夫婿,可是無福讓姐姐做這大媒了~~”
“哦?不知是哪位郎君有此福焉?”
順著纓紅的目光過去,宴席裡悶頭吃飯的陳利,多少顯得粗鄙短淺,尷尬的盧家千金,隻能說兩句“不錯、還行、挺好的”,就此放纓紅回席。
或許是這次出鏡太過光鮮,待酒過三巡,易席敬酒時,一群衙內公子到纓紅這邊敬酒,纓紅倒也是來者不拒,有來有回,尤其是跟江寧鹽鐵官之子郭孝勇,更是酒逢知己,一見如故。
那郭衙內醉熏熏的捏著酒杯,一雙三角眼在纓紅身上來回打轉:“纓紅姑娘,別看我郭某人粗枝大葉,但家中也是藏經萬卷,書畫成山,我跟你說……”他偷偷給纓紅耳語了幾句,纓紅隨即笑道:“公子說的可是文謙公的《秋郊飲馬圖》?”
郭孝勇擰巴著眉頭:“好像是……記不得了,太多了,改天我約你看。”
“那妾身可要等著公子了。”
“這都小事……”他又俯身跟纓紅說悄悄話,但因為喝大了,控制不住聲量,旁邊還是能聽到些牆角:“今年江寧秋闈會試……郭某必當中舉,姑娘可信否?”他晃晃悠悠的,腿都快站不穩了。
“公子謙謙君子,以誠待人,你說,纓紅便信咯~~”
郭孝勇聽的心花怒放,但人已醉的不省人事,東倒西歪,家奴趕緊把他扶回席去。
柳笑儂借著推杯換盞之際,跟陳利耳語道:“陳兄,你確定你夫人沒喝醉?”
陳利一時沒反應過來,差點忘了人前的夫妻身份。他敲打了下纓紅:“大佬,眾目睽睽的,給點面子,我頭上的呼倫貝兒大草原都可以跑馬了。”
可這位姑娘隻是咯咯的看著他笑,陳利是打不得,也罵不得。
壽宴進行到尾聲,忽然響起如雷的掌聲,席間冒出個變戲法的天師袁成罡,一身道袍,頭戴綸巾,倒是像那麽回事。隻不過臉上麻子如星光,酒糟鼻子像大蒜,這副尊榮實在別出心裁。
作為壓軸節目,他請來一盞壽燈,放在案子上,吹滅之後,再用手指一點,居然複燃起來,甚是奇妙,眾人都是鼓起掌來。
柳笑儂好奇道:“這是怎麽回事,有誰能看出來?”可惜這桌都是讀聖賢書的,江湖人的把戲自然語焉不詳,柳笑儂歎道,“要是大和尚在這就好了,他肯定曉得。”
“他指尖塗了硫磺粉。”纓紅忽然說了句。
“哦~~原來如此!”一席人恍然大悟。
陳利另眼相看:“這你都知道,可以嘛。”這些小把戲他小時候也經常玩,雖然見怪不怪,但纓紅一眼就能看出,倒真是小瞧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揭人老底就會現世報,這位袁天師在表演下個戲法的時候,從茫茫人海中,點中纓紅上去助演,他高聲道:“袁某接下來表演的,就是竹籃打水。”
底下一片喧嘩:“這如何可能?袁天師莫要說笑。”
袁成罡笑而不答,隻是拿著纓紅的手道:“請這位姑娘檢查一下竹籃是否有問題?”
他引導著纓紅在籃子裡摸了半天,確認無誤後,自己又複檢一遍,讓纓紅繼續提著竹籃,沉入水盆。在全場目光之下,拿著纓紅的手,一起將竹籃慢慢提起。
“哇~~真的打上來了!”
“不可思議,真乃神技也!”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名流雅士,對這一幕也十分震驚,竹籃有孔,豈可打水?
這個把戲陳利確是玩過,竹籃身上抹了一層蛙卵隔水,蛙卵透明,現在又是晚上,平常人根本看不出異樣。不過他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而是那老淫棍居然明著膽的吃纓紅豆腐。
柳笑儂適時湊過來:“這你也能忍?”
陳利當然不能忍,他直接上去從纓紅手裡奪過竹籃:“這一籃水甚是沉重,娘子身子羸弱,還是為夫代勞為好。”他瞪了眼纓紅,纓紅卻是笑嘻嘻的坐回了宴席。
袁成罡惱怒陳利橫插一杠,但還來不及發難,陳利已經抹掉了他籃底的蛙卵,瞬間,水就嘩啦嘩啦的流空了:“啊呀~~袁天師,看來你的功夫還不到家呀,這籃子明明盛不住水嘛。”
旁人不知明細,還真以為功夫不到家,瞬間喧嘩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剛還不盛住了水嗎?”
袁成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哪裡冒出來的兔崽子,他氣極反笑:“這位小兄弟既然說袁某功夫不到家,想必小兄弟必定深諳道法之術,可敢當眾賜教?”他料定這家夥隻是碰巧戳穿了他的障眼法,沒想到陳利居然一口答應。
“這有何難,雕蟲小技而已。”
他向主位的盧知府和老夫人遙拜一禮:“晚輩無意當眾露技,隻是老夫人悲天憫人,菩薩心腸,今日恰逢七十大壽,陳某願請那天上菩薩,來吃一碗老夫人的長壽面,算是給今晚的壽宴錦上添花。”
眾人一臉茫然,交頭接耳,沒人明白如何讓菩薩下凡吃麵。
袁成罡冷笑旁觀:“無知小兒也敢嘩眾取寵,我倒要看看你耍什麽花招。”
陳利征得盧懿首肯,吩咐盧府家仆,抬來香案,上供觀音,他焚香禱告,煞有其事:“今有吳越陳氏,向天致禱,盧老夫人善人善心,廣結良緣,博施濟眾,黎民稱頌,今其七十大壽,小子代為敬天,請菩薩用面,賜老夫人松柏長青, 壽元無量~~”
他架好鍋,生起水,放一小撮細面,所有人伸長了脖子,往那沸騰的開水鍋裡看去。
那一撮細面,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一點點消失,仿佛真的被人慢慢食用掉一般!
陳利趕緊抱拳道:“菩薩用面,大吉之兆!恭喜老夫人,賀喜老夫人!龜年鶴壽,日月長明!”
所有人瞠目結舌,還有這種事?此人竟能通鬼神?
袁成罡一屁股坐地上:“不可能,這不可能……”
盧家人也是驚到了,難不成真的上天星官眷顧盧府?
盧家千金心思敏銳,立馬躬身拜禮:“壽面敬天,福瑞呈祥!祖母大人受天眷顧,菩薩賜福,必能松柏長青,福壽綿延~~”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恭賀:“老夫人受天眷顧,菩薩賜福,必能松柏長青,福壽綿延~~”
“好好好~~”老夫人素來信佛,得此吉兆,自然滿心歡喜,她趕緊叫來陳利,賜金賞銀,對這位少年郎可是讚不絕口。
盧家小姐調笑道:“陳公子博學多才,難怪纓紅姑娘芳心托付,倒確是郎才女貌。”
盧府長公子不落人後:“陳公子善心巧思,為祖母賀壽,子健在此拜謝了~~”
這一番鬧劇後,盧老夫人的七十壽宴算是收場謝幕了,官僚名流、鄉紳士子逐一拜別,盧府門前又是車馬喧囂,鬧如市坊。陳利得了賞銀,笑不攏嘴,和纓紅到後台跟燕伍班一起回去,正是收拾戲裝的時候,柳笑儂突然領著曲靈裳過來敘話。
“陳兄,且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