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利被野豬拱下了山。
路小鍋扒在崖邊喊姑爺,當然,還有她小姐,另外隨行的百來衙差,也都張大了嘴,難以置信這隻大黑豬中了三刀還活蹦亂跳。
……
……
時間撥回到四個時辰前。
太陽剛出地平線,采藥隊伍就在城門口集合。百來個彪形大漢,手持大刀,負背弓弩,腰挎竹簍,全副兵甲。高子承作為縣尉,卻突然托病不去,所以隻能由捕頭馬績管制。
城門口,黃安庭設下踐行酒,和杜月瑛一起為勇士壯行,不少百姓圍觀,議論紛紛。
陳利這邊,除了路小鍋自告奮勇外,還拉上另一個半大小子。陳利一瞧,肌肉倒是長的夯實,走路地上都能留下印,攥著短匕別著連弩,黝黑的圓臉一笑,一對兔牙露出來,像是嬌羞的喇叭花。
“你叫什麽名字?”陳利看他好玩。
“叫他三凳子就行了。”路小鍋給他回了,結果引起對方強烈抵觸。
“我姓山,余老給我取名登之,是有山則登之,有險則可克之,不是三隻凳子!”
路小鍋按住他腦袋連連稱是:“知道了知道了,名字就是個代號,我也沒被人叫對過名字,不也習慣了。”
陳利哈哈大笑:“那你又叫什麽?”
“我姓陸,叫小果,好聽吧。”路小鍋洋洋得意,但追問起為什麽叫錯時,卻又是語焉不詳了,三凳子想說,卻被她拽到一邊警告。
這時,黃安庭給他們滿上酒:“此去曜山,就多依仗陳公子了,老朽在此預祝公子馬到成功!”他一飲而盡,旁邊的知縣千金也是敬了他一盞酒,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
薛采玉一身黃縷衣,安靜的候在邊上,朝雲髻下清瘦的臉,從陳利收拾行囊,到整裝出發,都沒有額外的神色與動容。
“夫人,那我走了。”
回給他的自然是一張撲克臉,陳利自討個沒趣,趕緊跟上大部隊出發。
連綿百裡的曜山山區,雖遍布瘴氣,但口服薏苡仁,燒雄黃艾草後,路況便清爽很多。他們拿著川連、山梔的原藥小樣,在陳利指揮下,避開陷落與塌方,還有獵人的陷阱,不斷深入,經過大半天搜索,終於找到了急需的藥材。
隊伍隨即分為兩隊,一隊巡視,一隊拿著小鏟,拋土深挖,把塊莖放入簍子,有條不紊。一路下來,連隻豺狼都沒撞見,順利的讓人難以置信。不過半天,采藥隊便滿載而歸。在趟過一片荊棘地後,山裡突然暴雨滂沱,靠山小路濕滑泥濘,頭頂崖坡沙石滾落,眾人相互扶持,抓緊返程。
突然,草叢裡竄出一隻野豬,沒頭沒腦的衝入隊伍,掀翻了一票人。路小鍋縱身一躍,一柄短劍刺入豬身,看的陳利心裡一疙瘩,這丫頭居然還真會武功!
但沒想到那豬皮扎實,一劍沒結果了性命,又是四處亂頂,身上被砍了兩刀後,直挺挺的朝陳利衝過來,三凳子飛身來救,但還是慢了一步,陳利被野豬頂中腹部,嘔出一口鮮血,像斷了線的風箏,往山崖下飛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黃衫身影忽然閃出,拉住他,一劍插進峭壁,兩人得以懸掛半空。
“夫人!”
陳利大驚,來人正是薛采玉,沒想到竟一路尾隨在後。
薛采玉咬著牙,攥著他的手都在發抖,上頭路小鍋趕緊放下繩索:“小姐!姑爺!你們堅持一下,我們馬上拉你們上來!”
可就在繩索放到一半時,
劍柄卡住的岩石,突然崩裂,兩人失去依仗,直挺挺的掉落下去。 “小姐!”路小鍋扒在崖邊喊。
捕頭馬績趕緊穩住隊伍:“我們從這邊小路下去,這山不高,應該能在下面找到。”
他指揮人手展開搜救,路小鍋落在後面,急的原地打轉:“這回要死了,這回要死了~~”
三凳子雖然急,但還不至於驚慌失措,他收起了短匕道:“以師姐的身手,不會有事的。”
“哎呀,你不知道啦,這回真的要死了~~”
……
……
夜至亥時,風雨大作。
曜山谷底,一個小山洞裡,生起了火堆,洞外還是滂沱大雨。
掉落山崖的兩人,因為掛在樹上得救,不過薛采玉重傷昏迷,陳利給她敷了藥後,把她抱進山洞躲避暴雨。
他看了眼手表,已經晚上11點了,今晚那幫衙差應該找不到這裡了。他倒沒事,隻是擔心薛采玉的傷勢,現在外面暴雨,他也沒法背人出去找路。
一天下來,他也有些體力透支,靠著牆根合上眼,打算眯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他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時候,臉上忽然的一陣冰涼,驚醒了他。
“夫人?”
薛采玉踉踉蹌蹌的支撐著身子,手上的劍抵在陳利的胸口。
她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乾涸的五官,枯萎的青絲,像是被抽幹了生命,死氣沉沉。隻有那繃緊的眼肌,讓眼裡還含有一點點的濕潤,傳遞出濃烈的情緒,是憤懣,是羞愧,還是委屈……不得而知,只見她嘴唇微微的翳動,劍也跟著顫栗了起來。
“我的清白毀在你手上……我殺了你,再自盡。”
看她捂著肩頭,陳利就明白了,給她包扎了肩頭的傷口,被人以為輕薄了。可那時候陳利哪有這心思,況且看到個肩膀又不會死人,後世多的是露肩裝。但陳利知道,這時候不要作死,趕緊舉手投降。
“我對天發誓,什麽都沒看到!”
“花言巧語。”
陳利歎了口氣:“好吧,反正我的命也是你救得,要殺要剮,由你處置,不過你自己別想不開,反正我死了,這事兒也沒人知道。”
他閉上眼睛,一副任憑處置的樣子。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陳利不答,仍舊緊閉雙眼,可過了半晌,都不見動靜,忽然聽到“當啷”一聲,陳利睜開眼,眼前的妻子已暈倒在地。他趕緊把人扶起來,靠在山牆上。
就這時,外頭忽然一陣O@聲,陳利還以為路小鍋他們找到了這裡,正要喊救,卻沒想到進來的卻是一頭滿嘴獠牙的灰狼!
在黑夜的襯托下,那兩隻眼睛還冒著}人的綠光。
或許對方也是躲雨,或許這本是它的洞穴,可如今狹路相逢,一場血鬥似乎不可避免。
陳利咽了口口水,左手抽了根柴火,右手摸出匕首,他揮舞了兩下柴火,火星四濺,灰狼退了兩步,長滿獠牙的嘴裡,淌下來長長的涎水,或許是覺得眼前的男人不好對付,它把目光瞄向了另一邊暈倒的女子。
不好!
陳利心中一凜,顧不得要害,直接撲了上去!
柴火燙傷了狼,狼也一口咬住了陳利的腿,陳利痛的大叫,匕首瘋狂輸出,也不知捅到了哪裡,狼嗷嗚大叫,殺紅了眼一般,把陳利撲倒在地,一張血盆大嘴就是朝脖子殺去!
陳利用力偏過頭,被它咬住了肩,這一下,感覺骨頭都要碎了!但他強忍住這口氣沒泄,反手就是把匕首扎進狼脖子,只見這狼一個痙攣,倒吐起血水,似乎是割斷了氣管,四肢漸漸松軟了下來,倒在血泊裡嗚咽至斷氣。
總算是把它乾趴下了。
陳利喘著大氣,努力支起身子,從衣服上割了幾條布,把腿和肩頭的傷扎好,鑽心的疼痛,刺激的他齜牙咧嘴。眼下也顧不得感染了,他開始收拾現場,可回過身,嚇他一跳。
靠在牆根上的薛采玉,正直勾勾的看著他。
陳利被她盯得發毛:“你看什麽?我外面打了隻狼回來,這總不犯忌吧?”他真是強忍著痛,去皮取肉,放在火架上烤。如果兩個病號出現,對士氣是一種極大的打擊。
“要不要吃?”
他遞過去烤好的肉,薛采玉卻偏過頭去。
陳利又拿樹葉從外面盛來水:“你身體損失水分過多,即便是要殺我,也得自己先活命吧。”
薛采玉看了他一眼,這才喝了兩口,靠在一邊。
陳利把柴火架空些,好讓火堆燒的更暖和點,見薛采玉昏昏沉沉,心下一凜,不會睡死過去吧?他想了想,長長的歎了口氣,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像你們這種千金大小姐,生來命就好,不愁吃,不愁穿,哪像我們這些窮小子,衣服都是老大穿完老二穿,讀書也是緊著小的來,那時候家裡窮,負擔不起三個娃,我大哥讀完小學,就去給人打工,給我們小的掙學費。磕磕絆絆了好幾年,我倒是讀完了高中,還考上了重點,可惜那時老爹身體不行,大哥也入了贅,家裡沒了穩定生計,我隻能輟學打工,貼補家用,好在小妹爭氣,考上了北大,數數日子,本來這月就要畢業了。”
他瞟了眼牆角裡的妻子,見對方眼睛都合上了,隻能繼續念碎,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懂。
“後來,我懷才不遇,隻能去工地搬磚,結果端水泥的時候,倒到了工頭頭上。然後,我就去了新東方學廚子,出來後,卻隻能給蒼蠅館炒菜,老板欠了我三個月工資,我揍了他一頓才拿回一個月。再後來,我去藍翔學挖掘機,結果又把師傅埋土裡去了。前兩年,我被兄弟忽悠去偷獵,結果被黑瞎子拍斷了兩根肋骨,但又因為救了個走失的遊客,因禍得福,被政府嘉獎,去做了山林管理員……”
“受了傷還這麽多廢話。”牆角那頭忽然傳來一句。
“你肯跟我說話啦?”陳利看過去時,那頭又沒聲了。
他隻能自怨自艾:“我難受的時候就喜歡窮念叨,在醫學上叫注意力轉移法,你看我現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 信不信明天還能跑十裡地。”
“過來。”
“嗯?”
“叫你過來。”
陳利狐疑地挪著屁股過去,這位冰冰涼的妻子,遞過來一個小巧的白玉瓶。
“什麽啊,金瘡藥?”
對面撇過頭去,懶得搭話。
陳利趕緊接過來,敷到傷口上,又是一陣齜牙咧嘴,他忽然問道:“要不要給你也敷上?”回應給他的,自然是一個冰如寒霜的眼神。
得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漫長的雨夜過去後,第二天一早,陳利就背上薛采玉出去,薛采玉在起初掙扎了一下後,後面也就放棄了。在翻過一片高地後,他終於聽到前面“陳公子、薛小姐”的喊聲,陳利趕緊應上去,前頭果然是一幫衙差扯著嗓子在找人,那小丫頭看到兩人平安無事,真是眼淚都要出來了。
“別忙著哭,還不搭把手,你家小姐重的跟豬一樣。”
陳利把人放下來的時候,血肉模糊的腿,已經忍不住在打擺子了,薛采玉給三凳子使了眼色,讓他把陳利背下去,陳利一邊喊著自己能走,一邊已經爬上了三凳子的背。
等回到潯陽的時候,幾百人列在大門口,掌聲、歡呼,就像是迎接得勝歸來的將軍,黃安庭和杜月瑛又是噓寒問暖,又是煽動掌聲,就差沒把花圈戴到陳利脖子上。
城門之上,扒著牆垛張望的高子承,招來心腹將校曹治一陣耳語,對方略有遲疑,但在高子承的逼視下,隻得唯諾退下。
高子承冷哼一聲:“看你們還能蹦Q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