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府出來，壽宴結束後，已至夜中戌時三刻。

　　月白色的光灑在官道上的青石磚，街上行人已經寥寥無幾，隻余下那些四處巡邏的打更者，從唐府出來的這等達官貴人們自然不在此列，他們相互拜別，帶著醺醺然的態意離去。

　　好在方黎三人早早在岩綠城的客棧訂下了房間，岩綠雖說為朔方郡治，客棧也是極為簡陋的，不比盛唐時，不過提供一些簡單的吃住並非難事。

　　三人翻身，掀起袍裾，踹鐙策馬剛拐入一道巷弄，方黎就聽到後面緊跟的馬蹄聲響起。

　　“三郎，且等等！”

　　這聲音粗獷而甚威，方黎記得。

　　轉過頭，果然，梁師都持轡信馬由韁而來，面帶笑意道:“三郎，走這急作甚，我還有好些知心話要與你說來，天色已晚，府中寬敞，倒也比的上那些寒酸客棧舒適，三位不如就去我府上歇息如何?”

　　方黎三人趕忙拱手作揖，“見過梁郎將。”

　　“說了叫大兄便可，三郎，吾等二人有些日子不見了吧。自從上次白城一別，有些生疏了呢！”

　　這次唐世宗的壽宴請帖，就是梁師都遞給方黎的，所以他才有了進門的資格。而且宴會後，也正是因為梁師都的舉薦，才有了方黎露面說話的機會，若非如此，方黎也沒可能接觸到這種封疆大吏。

　　方黎一行三人，徐軒和司馬晃很識趣地乘馬跟在其後，梁師都帶的兩名侍衛家奴再次之，左右兩側各隔著半丈左右。

　　方黎和梁師都並排騎乘在前。

　　“當初赫連重騎兵南下侵犯吾郡，攻佔大椒嶺，瓜縣告急，值此之際，河北、河東之地卻又正在平叛，數十萬賊寇聲勢浩大，足足打了整整月余啊。

　　附近郡縣的鷹揚府兵馬皆被抽調一空，即便是朔方鷹揚府的左右屯衛，半數人也都早早接到調令，緊急趕赴兩東之地，我這個郎將也是空有手中之權啊，這才迫不得已找唐郡丞相商，對於三郎你，我早就聽族弟洛仁多次談起，言談之中甚是滿意，所以這才找了你前去解圍。”

　　梁師都這般對方黎解釋當初之意，這番話自然半真半假，方黎也隻當聽一半信一半。

　　“你對我梁氏有恩，我必然知恩圖報，這個下鎮將軍算是我替你謀得的官位，至於去與赫連部隊的重騎兵對戰，其實亦是對你的考驗……”

　　梁師都告訴方黎，他就是想看看族弟族老口中這人，是否真有這擔當大事的能力，值得自己為他付出，其實當初自己並沒有想著方黎能夠打贏這一仗，只是希望能夠拖延時間，至少先解了那瓜縣之圍。

　　結果，全然沒有料到方黎能夠重創赫連，而且還能大勝！

　　所以方黎在梁師都這次考驗中算是破格通過，也換來了梁師都的另眼相看，這更加讓他堅定，面前這個弱冠少年值得自己付出、拉攏！

　　方黎自謙道:“全然憑著士卒們齊心協力，這才能僥幸獲勝，我自不敢誇大。”

　　梁師都擺手，“三郎莫要自謙了，吾亦為行伍之人，看見你便覺得爽快，剛在那郡丞府人多耳雜，自覺地酒肉都吃的無味。

　　這樣……到我府中，咱倆再細細喝上一番，我可是珍藏了好些美酒，比那唐郡丞的清湯寡水要強百倍！”

　　方黎苦笑一聲，他自是不能推脫，如今即便不願，可也是上了梁師都的船，他也只能待在舟內，隨波逐流。

　　梁師都的別院在岩綠有個專名——梁宅，等方黎三人親眼看到後，

皆瞠目結舌，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宅院好吧，分明就是一座“梁園”！　　與梁宅相比之下，唐世宗的唐府無論從品味還是闊氣程度，都顯得相形見絀。幾道朱色的石柱鑲嵌牆壁之內，夯土築的土層塗抹白色的塗料，讓人隻覺瞬間高雅潔淨了幾分。

　　兩邊延伸開的白色宅牆，開辟出一道供人上下的石階，兩座石獅盤踞門口，墨門獸口銜環，兩名身穿明光甲的大漢胯刀立在門口，見到梁師都一群人歸來，紛紛相互招呼著，前來牽馬引樁。

　　進了門，院中亮堂光明，庭院之中的松柏四周，或是廊廡下舉頭可見的橫椽，都點著油燈，那些來往的家仆女奴往燈盞添著煤油。

　　兩邊松石鋪就的沙土園子，被木柵欄圍起，有幾隻青綠色的家夥在方黎三人面前一閃而沒，又躥到了另一邊，等到方黎走近後，這些家夥才探出小腦袋。

　　青綠色的羽毛，如彩練般徐徐綻放，時而擺動，時而聚攏，兩足撐地婷婷而立，其中還有一些伸展出藍靛色羽翼，相互交錯，看的方黎瞪眼。

　　徐軒和司馬晃也是擺著一副臉，露出疑惑不解之色，看著這幾隻怪異物種。

　　梁師都倒是哈哈一笑，他猶如這幾隻豢養的家禽般，高昂起得意的頭顱，“諸位，可知這是何物?”

　　方黎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話。

　　徐軒和司馬晃搖頭。

　　“此名越鳥！”

　　什麽越鳥，方黎心裡腹誹，這分明就是孔雀而已。

　　以前方黎也只是在動物園才能見到的珍禽，現在竟成了大戶人家豢養的寵兒，這不由得讓他感歎。

　　梁師都還摸著自己的美須髯道:“這越鳥在我出生時家中便有了，那是阿耶早年去雲貴一帶做生意，在邊南部落大戶所見到的，當時得知此鳥名越，羽毛華麗奇美，時常作開屏之狀，被當地人供為神鳥，價格異高，常人自不可得！”

　　幾人一路走著，梁師都邊續說:“阿耶花了大價錢從雲貴商戶手中買到二十多隻，又得養育之法，這才一路運到這漠北之地來，當時因為水土不服，還死掉了幾隻，甚叫人心疼裡。

　　如今倒好，這岩綠豪門到吾家見其珍禽，各個眼紅得緊，每當客人迎來，越鳥開屏，既有吉利之兆，又令人賞心悅目，每次晴兒一來，這幾個寶貝，可都是歡喜的緊呐。”

　　方黎當然知道，梁師都口中的“晴兒”，自然便是梁家的小妹，那位時常女扮男裝的梁晴。

　　院中四周，有回廊，有專辟的種樹之地、架藤、養花、掛鳥等形形色色之物。

　　待方黎等人進入堂屋之後，不覺眼前敞亮，屋階高低錯落有致，牆角還擺著金魚銅缸，家仆在香盂中點燃草料，鏤空處氤氳香氣嫋嫋，空氣之中彌漫著莫名的清香味道。

　　方黎三人依次列坐，梁師都也坐下，婢女分別為方黎等人拿來隱囊，案幾上水果珍饈快速擺好，烤好的雪梨、甜瓜、石榴、含桃等，幾碟做好的小菜，梁師都又取出一壇子佳釀開封。

　　半截竹管削平相互支架，管中流水潺潺，不由讓方黎想起魏晉時期文人士子坐於山中河畔，流水曲觴，飲酒賦詩之景。

　　梁師都斟滿一盞，木觴隨著水流浮動，到了方黎三人面前，徐軒和司馬晃端在手中，鼻尖輕嗅，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就鑽入肺腑，讓人陶醉不已。

　　“這是……西域葡萄酒?”

　　“上品！”梁師都又補了兩字。

　　酒勁確實大，徐軒和司馬晃饒是喝過白酒，剛開始還不覺，兩盞下肚，這酒勁就騰地躥上來，兩人開始微醺，面紅耳赤，不一會就被家仆攙扶進了偏房，屋中僅留下了方黎與梁師都二人。

　　梁師都全然不在意，穿著一件裡袍，坦開胸膛，拿著酒盞與方黎坐在一起，驚詫道:“三郎果真壯士也！這酒我隻喝四盞就已覺頭暈目眩，你這第五盞了，竟然似是清醒的很……”

　　“我那自釀的白酒，其烈度與這佳釀烈度相差無幾，天天都會喝上半蘆，所以才覺無事，洛仁老弟現在與我合辦酒坊，自然深知。梁兄喜好烈酒， 待三郎回去後差人送幾鬥過來。”

　　梁師都含笑，看著方黎，隻覺越看越順眼。

　　他驀地說道:“三郎，你對今夜唐世宗所說那天子北狩之事，有何看法?”

　　方黎知道這下正題才來，他還摸不準梁師都的想法，中規中矩道:“天子北狩，意為震懾北方突厥，巡視地方……”

　　“放屁！”

　　“那個唐世宗不過是在為自己謀事，逢迎天子罷了，什麽絲巾纏樹，如今的朝廷什麽樣子?

　　百姓家中絹布還不夠一年的租庸，何來絲帛去纏街頭枯木，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方黎心中大驚，隻道是梁師都喝多了酒，趕忙裝模作樣噤聲道:“梁兄慎言！”

　　誰知梁師都一隻手搭在方黎肩處，全然不在意，“三郎，這私下索性無人，吾等便往開了說又如何，這裡又不是唐府，我梁氏在岩綠也算是世家大族，難道三郎你就沒想過將來……甚至不久的一天，為自己也做番打算，謀個光明前程麽?”

　　方黎眉頭一挑，梁師都這般與他渾然說話，真不知到底真是交心或是有心試探，但是不管哪一者，他都不能多言，“我一介平民，這輩子也就指望做個小官，在白城這一畝三分地，管好妻兒，其他……倒還真沒想過。”

　　梁師都起身說教起來，“呵，懦夫！三郎啊，你空有一番好本領，赫連部下千余重騎都沒能攔住你，區區一個下鎮將軍就讓你滿足了麽?”

　　“大爭之世，男兒應帶吳鉤，揮斥猛志及四方，白城太安逸啊，相信我，你會做出新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