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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孫瑞站在驛舍的樓上,看著大河對面的地平線,思緒萬千。
樓梯聲響,司馬孚走了上來,見士孫瑞獨立遠眺,停住腳步,想悄悄地撤回去。士孫瑞回頭看了一眼,招招手,司馬孚不便推辭,拱手致意,走到士孫瑞身後站定。
“打擾士孫公了,慚愧。”
“無妨,正好想和人說說話,你來得正好。”士孫瑞歎息著,輕輕拍了拍欄杆。“你兄長可曾來過?”
司馬孚搖搖頭。“正在秋收,想必他也忙,沒聯系他。”
士孫瑞嘴角撇了撇,沒吭聲,只是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司馬防以儒生自居,動靜以禮,事到臨頭卻還是不能免俗。長子司馬朗為吳臣,次子司馬懿死守邘城,為名存實亡的中山國效忠,一心要搏個忠義之名,自己又帶著三子司馬孚來洛陽,隨朝中老臣行事,可謂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相比之下,王允簡直愚蠢,那麽多子侄全在一條船上,而且明知大漢將亡,卻還不肯委曲求全,為祁縣王氏留一絲血脈。
一山之隔,民風殊異,不由得人不感慨造化弄人。
“令尊在做甚?不會又讀《漢書》吧?”
司馬孚看看士孫瑞,神情有點尷尬。他又不傻,豈能聽不出士孫瑞語氣中的調侃之意。他思索片刻,笑道:“沒有,在讀蔡伯喈的《襄陽漢紀》。”
士孫瑞“哦”了一聲,沒有再問。蔡邕所著的《漢紀》已經印行天下,一百二十卷,厚厚的一大匣,價格卻不貴,所以買來讀的人著實不少,他也有一套,已經讀了大半。大漢初亡,有很多史事都是他們親歷的,讀起來感慨尤多,甚至有不少不同意見。此次東來,途中閑聊,不少人都對蔡邕此書有些意見,打算見完孫策後,要去建業和蔡邕理論理論。司馬防讀此書或許也有類似的想法吧。
“公可曾聽說,蔡伯喈這部史書雖然印行天下,卻不是最終定稿?”
士孫瑞很詫異。“此話怎講?”蔡邕寫這部書用了近十年的時間,又已經印行天下,僅是雕版的成本就非常驚人,怎麽可能不是定稿?重寫不知道要費多少人力、物力,就算吳國富庶也不能這麽搞吧。
“聽說吳王對蔡伯喈此書不甚滿意,認為史事雖詳,史識卻不夠高,無太史公通古今之變的氣度,所以希望他再接再勵,重寫一部。”
士孫瑞眼神閃了閃,將信將疑。他覺得這是司馬氏給自己臉上貼金。河內溫縣司馬和司馬遷一點關系也沒有,孫策再推崇司馬遷,也不見得就能放你們父子一條生路,這位吳王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周忠還是周異的兄長、周瑜的從父呢,也沒見他對周忠客氣三分。
一念及此,士孫瑞的情緒就更加糟糕。作為前朝老臣,又是袁紹一系,他對孫策寬恕他不報什麽希望,反倒坦然得多,更多的是為王蓋等人惋惜。明明知道沒希望,卻不得不堅持到底,王允當初要是知道這個結果,還會秉承袁紹的暗示,殺了袁隗、袁基嗎?
亂命不可從啊。
士孫瑞正自感慨,驛舍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士孫瑞很是驚訝,和司馬孚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身向前院看去。驛舍裡住的都是前朝老臣,前程未卜,榮辱未定,大家的情緒都不好,再加上自恃身份,沒人會大呼小叫,突然這麽熱鬧,只怕是出了事。
正想著,樓梯急響,士孫萌匆匆走了上來,臉色通紅,神情慌張,張口欲呼,卻見司馬孚在場,連忙施禮,快步走到士孫瑞面前,輕聲說道:“父親,袁夫人來了。”
“袁夫人?”士孫瑞有些緊張。“哪個袁夫人,楊文先的夫人嗎?”
“不是,是袁公路的長女,吳王宮裡稻香殿的主人。”
“哦,是她啊。”士孫瑞松了一口氣。袁術的女兒沒關系,再有怨氣,畢竟是晚輩,不會太放肆。楊彪的夫人就不同了,那是一個令同輩都頭疼的豪門貴女,如果是她上門興師問罪,這場面可不太好收拾。“走吧,去看看。”士孫瑞說道,起身下了樓,向前院走去。
士孫萌一個健步,搶到士孫瑞面前,擋住士孫瑞的去路。士孫瑞不解,瞪著士孫萌,士孫萌拱著手,卻不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士孫瑞不要去。司馬孚見狀,知道士孫萌有話要說,只是不能讓他聽見,便拱拱手,匆匆下樓去了。他們父子住在前院,既然袁權來了,很可能會照面,他也要趕去看看。
等司馬孚下了樓,早就陰了臉的士孫瑞才沒好氣的喝道:“究竟什麽事,鬼鬼祟祟的?”
“阿翁可知袁夫人為何而來?”
“還能為何?住在這驛舍裡的人有一大半和袁氏有來往,又大多年長,她作為後生,來迎接不是很正常的事麽。”士孫瑞嘴上說著,底氣卻有些不足。他知道袁權不會只是來迎接,十有八九和袁隗等人被殺有關,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袁隗、袁基等人也已經歸葬汝南祖塋,袁權又能鬧出什麽花樣?再說了,袁權畢竟是吳王的夫人,真鬧大了,影響了吳王穩定關中,對她並沒有好處。
“袁夫人,袁太傅被害逾十年,歸葬詛塋也有好幾年,但當年為何被害卻一直未弄清楚,如今還背負著汙名。她想搞清楚這件事,再編一部書,在歸葬十年之際公布天下,讓世人知道真相。”
士孫瑞心裡咯噔一下,臉色微變,剛準備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他想到了這件事,卻沒想到會這麽棘手。袁權要的恐怕不是真相,而是當時他們的反應,看著袁家被滅門,老少五十余口被殺,他們這些與袁家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人究竟做了些什麽,這才是袁權想要的真相。不僅要知道,而且要寫在書裡,印行天下。
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這書一旦印出來,他們都將被千夫所指,千年之後依然會被人唾棄。
士孫瑞的臉色比士孫萌還要難看。
——
前院,周忠的客房裡。
袁權輕聲抽噎著,不時用手絹拭一下眼角。
周忠如坐針氈,老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眉心緊蹙,臉上的皺紋在短短的幾句話間又深了幾分。面對梨花帶雨的袁權,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是一團荊棘,捧在手裡扎人,不捧又不行,想甩都甩不脫。他的父親周景和袁權的從祖袁成是至交,只是後來選擇不同,袁成強烈反對梁冀立孝桓帝,因而被殺,博得賢名,後來梁冀被誅,袁家因禍得福,更進一層,周景卻被免官禁錮,是袁家伸手拉了他一把。廬江周家能有今天,袁家是幫了大忙的。如今周瑜父子都是吳國重臣,尤其是周瑜,與吳王孫策親如兄弟,前朝老臣中除了袁家,就是他廬江周家與新朝的關系最近,他不替袁家出面,別人也不答應。
但袁隗被殺這件事,他真不好說,涉及的人太多了,當時在長安的大臣幾乎都有責任。他要是把真相寫出來,豈不是把那些人都得罪死了?可要是不說,他豈不成了包庇王允,甚至是同黨共犯?
王允雖然死了,孫策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王蓋等人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以死相拚。王氏兄弟還有並州可據,周家有什麽資本反抗,讓周瑜叛國麽?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涉及廬江周氏的前程,周忠不能不慎重考慮。
“夫人,茲體事大,須從長計議。”周忠權衡再三,只能施緩兵之計,拖一拖再說。
“周公言之有理, 這事的確急不得。”袁權垂著頭,強笑道:“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也不怕多等一年半載,歸葬十年祭之前完成就行了。說起來,屆時還要請周公大駕光臨,立碑主祭呢。”
周忠臉頰抽搐,有些恨袁權。你怎麽就盯著我不放呢?“夫人,這可不敢當。這麽隆重的祭禮,還是由楊公、蔡公來主持比較好。尤其是楊公,他是你的姑父,德高望重,最合適不過。”
周忠一邊說一邊向楊彪和蔡邕道歉。沒辦法,只能對不起朋友了,他可不想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楊公和蔡公當然也要與會的,當年的舊交,只要在世的,都要請一請。”袁權吸了吸鼻子,又道:“至於已經離世的,自當與次陽公(袁隗)及先父相會於黃泉,毋須我等費心了。”
聽到袁隗和袁術的名字,周忠剛剛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看來這件事不處理好,做鬼都做不安。袁隗還好一點,袁術可不是個善茬。周忠覺得腦殼有點疼。相比之下,見了孫策怎麽談,甚至見不見孫策似乎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見周忠一副生無可戀,又不敢去死的模樣,袁權心中暗自冷笑,起身施禮。“周公舟車勞累,妾就不打擾了,還有幾位長輩賢士要去拜見。過兩天再來問安。”
周忠如逢大赦,連忙說道:“夫人請便,夫人請便。”想了想,又道:“士孫君榮住後院,他可能了解得多一些,你不妨去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