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疏狂如孔融也看出了這背後的凶險。如果沒有對策,朝廷很快就會被孫策碾壓,關中人口不足,經濟更是相去甚遠。他越覺得重任在肩。大漢余日無多,他能做的就是為大漢保留一點記載。
天子保留了孔融的少府之職,使其兼領蘭台,主要精力用於著書作文,與南陽打輿論戰。孔融帶著荀帶來的那兩箱文章走了,他要趕回一一細讀,加以批判,尤其是《士論》。這簡直是一顆毒瘤,遺禍無窮,不去不快。
孔融離開,秘書台的氣氛輕松了很多,隻是心情依舊沉重。天子看著荀和劉曄,眼神複雜,時而狠厲,時而驚惶。
劉曄見狀,安慰道:“陛下,雖說孫策人多勢眾,但他也有難以承受之重。他沒有趁勝追擊,而是整頓襄陽世家,這正是朝廷的機會。陛下宜振奮精神,以求絕地反擊,切不可因此沮喪,坐以待斃。”
荀也勸道:“陛下,子揚所言甚是。人口、稅賦多寡的確很重要,卻不是唯一的決勝之道。當年六國攻秦,兵力數倍,又能奈何?孫策雖強,但他戰線太長,養兵費用居高不下,難以為繼,三五年內,他守則有足,攻則不足,陛下不必焦慮,猶有運籌之地。”
見兩個智囊都這麽說,天子鎮定了些。荀攸趁熱打鐵,為天子分析了一番情況。
“就目前所知,從青州到荊州,孫策安排了沈友、太史慈、紀靈、徐緄、孫賁、呂岱、魯肅、黃忠、周瑜等將,再加上孫堅的部下,腹地州郡的駐兵,總兵在二十萬左右。他奉行精兵策略,養兵、撫恤的費用都比較高,浚儀之年歷時不過半年,他便欠下荊州、豫州世家近十億錢。為了還清這些債,他不得不分期償還。二十萬兵,以每人花費兩萬計,每年養兵至少要四十億,如果開戰,開支會猛增。即使他振興工商,短期內也無法解決這個難題。何也?土地產出有限,養不起太多的人……”
荀解釋,劉曄在一旁補充,兩人將孫策的收支大致估計了一下,確定孫策在不交戰的情況下略有節余,一旦開戰,他將入不敷出。如果打敗了,他將淪為眾矢之的,為人所趁。即使是勝了,他除了俘獲一些俘虜之外,所得也非常有限。對他而言,當務之極是休養生息,積蓄力量,以求不戰則已,戰則必勝。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他會盡可能的保持對峙。
當然,這不排除他會在局部挑起戰事,以戰代練,保持各部的戰鬥力。這些都是疥癬之患,不影響大局。對朝廷來說,這是難得的機會,應該盡可能的集結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對孫策形成包圍之勢,然後西征涼州,穩定身後,控制戰馬資源,征發涼州士卒,增強兵力。
穩定後方,才能專心東向。孫策如果不是搶先安定了揚州,穩住身後,他能打贏官渡之戰嗎?
荀隨即提到了《士論》,將唐夫人的意見說與天子和劉曄聽。天子和劉曄聽了,都覺得值得考慮。並涼出精兵,並州已經被賈詡控制,在有足夠的實力之前,朝廷不宜與賈詡撕破臉,逼他倒向孫策。可以施展拳腳的隻有涼州。
涼州漢羌混居,矛盾重重,漢羌百年混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漢人官吏對羌人鄙視,以蠻夷視之,以奴婢畜之,逼反之後,又無力鎮壓,愈演愈烈,最終釀成大禍。涼州打了近百年,不僅民風剽悍好鬥,也出了一批名將,如果能將這些精兵良將收入朝廷手中,朝廷在兵力上就有了和孫策抗衡的實力。
要想收服涼州漢羌之心,首先就要在觀念上清除對羌人的鄙視。如果還抱著華夷之辨不放是很難得到羌人支持的。即使是涼州的漢人也會心存疑慮,擔心關東人對關西人由來以久的歧視。
西征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前提:和孫策達成默契。如果天子西征的時候孫策突然出兵,哪怕隻是騷擾一下,關中也有可能失控,到時候天子就隻能流落涼州,望關中而興歎了。
如何才能穩住孫策?這成了他們必須考慮的問題,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孫策控有五州,讓他放棄,這是不現實的事。承認現實,又該用一個什麽樣的理由讓他名正言順的控制五州,又不會傷害朝廷的尊嚴,一旦時機成熟,又能順理成章的收回這個權力?
三人一時商量不出滿意的對策,隻好先散了。
荀陪著天子出了秘書台,兩人沿著走廊慢慢地走向宮,夜色已深,月朗星稀,宮裡非常安靜,除了當值的郎官還堅守在崗位上,宮裡幾乎看不到人影。天子心情低沉,幾次欲言又止,眼看著殿門在望,他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荀。
“令君,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荀笑了。他早就感覺到了天子的疑惑,一直在等天子發問。“當然可以,陛下想問什麽?”
“你今天與往日不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荀愣住了,茫然地看著天子。“陛下,臣……有什麽不同?”
“昨天離宮的時候,你還心事重重,今天回來,又發生了這麽多事,你卻若無其事,談笑間就把孔融說得啞口無言,這難道不奇怪嗎?”
荀啞然失笑。“陛下,臣之所以沒有心事重重,是因為臣在進宮之前就找到了解決之道,準備好了對付孔文舉的辦法,有備而來,自然不亂。準確的說,這其實不能算臣的建議,而是臣掠人之美。”
“掠人之美?”天子想了想。“什麽人,能有這樣的高明見解?”
“其實也不是高明,而是身處之地不一樣,有很多看法自然也不一樣。”荀取出那篇《士論》,遞給天子。“陛下,為臣出謀劃策的人,是從這論中得益最多的人,也是陛下熟悉的人。”
天子一點即透。“唐夫人?”
“是的,臣建議頒行《士論》,讓老臣們去著書,騰出官職,征辟涼州士人,與諸部和親,都是唐夫人的建議。臣隻是稍作修改而已。”
“就這些?”
荀舔了舔嘴唇,嘴唇破了個口子,有點疼。“就這些。”
天子將信將疑,看了荀兩眼,沒有再追問。他看看四周,神色忽然有些扭捏。“令君,除了這篇《士論》,你可曾聽說過蔡琰的其他著作?”
荀心中一動,想起唐夫人在纏綿之際提起的那部書,臉上有些發燙。好在夜色深重,天子也看不清楚。他點點頭,強作鎮靜。“臣聽說蔡琰還著有一部《天下至道談圖釋》,專注房中養生的。”
天子有些急切。“你讀過嗎?”
“讀……過。”荀有點尷尬。“陛下,你想讀?”
“我已經讀過了,隻是不知真偽。令君,你說這九交不泄可通神,是真的嗎?”
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盯著天子看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失禮了。他收回目光,低下頭,想了想,重新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陛下,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九交不泄是否可通神,臣不敢妄論,就臣所知,即使是修道之人也沒有能做到的。臣以為,九為至數,通神乃是房中至高,必非輕易能及。陛下身荷中興重任,日理萬機,焉能如閑雲野鶴,一意修行?且老子有語,不求而求,不爭而爭,陛下著意於道即可,卻不必在意是否一定能得道。用意過重,反而不美,陛下豈不念孝桓帝、孝靈帝英年早逝之悲乎?”
天子有些失望,沉默了片刻,又道:“令君,你說這男女平等,將來這女子會不會要像男子娶妻納妾一樣,同時嫁給好幾個男子?我總覺得,這男女之事……”即使是燈光下,天子臉上的尷尬也無法掩飾,他強笑了兩聲,咂了咂嘴,轉過頭,看向別處。
荀心中恍然,不禁心酸不已。這就是孤兒的痛苦,沒有父母的引導,很多事都不知道從何著手,尤其是在這個年紀。女子十四,男子十六,腎氣盛,天癸至,諸多生理變化,如果沒有人引導,會生許多無端恐懼。原本宮裡應該有宦官或宮女來輔導,但現在宮裡簡陋,除了郎官,連侍候的人都沒幾個,能關心天子生理變化的人一個都沒有,就連他潛意識裡都把天子當成一個英主,卻忘了他首先是一個孩子,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有很多問題卻找不到人問。
天子如此,公主也不例外,回頭還得做出補救才行。這件事,唯唐夫人最適合。
“陛下, 臣疏於考慮,讓陛下不安了。”
天子很窘迫。“令君,不是我……”
“陛下不必擔心,男陽,其實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男子為陽為剛,女子為陰為柔,論氣力,男子更強,論持久,女子佔優。譬如走路,初行之時,男子當先,若是長達數十裡、百裡,則女子氣力更為悠長。此天地造化,各有所長而已,所以古之賢者才會留下《天下至道談》這樣的典籍,以參齊長短,調和陰陽。”
天子如釋重負,默默地點了點頭。
“至於這女子像男子娶妻納妾一般,臣以為不太可能。”
天子奇道:“為何?”
“男婚女嫁,為了是延續血脈,男子施精,女子受孕成胎,乃有兒女。男子施精不過一刻,故一男多女,可使種嗣廣布。女子懷胎十月,縱有多夫又有何益?”
天子笑了。“還是令君博學多聞,令人茅塞頓開。有令君在,我心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