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繇沉下了臉,眼神凌厲。他是真的生氣了。他日夜兼程從長安趕來,可不是看荀怨天尤人的。如果荀真的放棄了,他沒興趣陪荀浪費時間。
荀感覺到了鍾繇的憤怒,忽然笑了一聲。“元常,你一路走來,看到旱情了嗎?”
鍾繇點點頭,卻沒說話。他當然看到了旱情,麥子都快被乾死了,如果再不下雨,今年肯定欠收,甚至會引發饑荒。
“關中如此,洛陽肯定也會受影響。黃琬此時出鎮洛陽,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如何與孫氏父子決戰,而是解決軍糧。軍無糧不行,他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根本無法出兵。勉強而行,只會遭致大敗。”
鍾繇眼神一閃,神情松弛了些許。“大旱之後,必有大疫,甚至可能會有蝗災。若果真如此,山東州郡自顧不暇,根本無力發動大戰。”
“是的,袁本初錯過了最好的機會,他很快就會受到懲罰。”荀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愁。他耷拉著眼皮,抬起手,輕輕的捏著酸脹的眉心。“兗州、豫州都會受災,但對雙方的影響不同。孫策的重心已經轉移到揚州,豫州的損失可以由揚州補充,不會傷及根本,而且三州互相接濟,不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可是袁本初則不同,他若從冀州調撥大量糧食支援兗州,冀州人是不會答應的。”
鍾繇搖搖頭。“袁譚戰敗被俘,現在的兗州刺史是曹昂,袁本初恐怕不會冒著犯眾怒的接濟兗州。”
“那明年或者後年,他想出兵時,兗州人還會支持他嗎?”
鍾繇倒吸一口冷氣。他頓了半晌。“孫策會接濟兗州嗎?”
荀向後靠在車壁上,仰著頭。“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我也不知道是應該希望他怎麽做。”
鍾繇沒吭聲。他明白荀的意思,如果關東發生災情,兗豫兩州都會受到影響,袁紹不接濟兗州,那兗州就隻能指望孫策出手相助。孫策不出手,兗州將有大量百姓餓死。孫策出手,兗州民心就會倒向孫策。對朝廷來說,不管是哪一個結果,都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最好的辦法還是由袁紹出手接濟。但鍾繇也明白,別說袁紹本人能否看到這一點,就算他願意,也未必能左右冀州世家的想法。
冀州世家不同意,袁紹就沒有糧食可用。
兩人相對沉默,氣氛變得非常壓抑,隻聽到馬蹄聲、車輪聲和不時響起的清脆鞭響。外面的陽光燦爛得刺眼,鍾繇的心情卻一片陰暗。荀說守好潼關,恐怕不僅僅是放棄洛陽,看關東州郡逐鹿,也有閉關自守,阻止流民入關的打算。不過他想多了,如今逃難的流民有幾個會來關中?他們大多向南,要麽去荊州,要麽去揚州,總之沒幾個人願意西行入關,除了州郡使者,普通百姓的心裡已經漸漸忘記了朝廷。
聖人雲: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現在朝廷要食沒食,要兵沒兵,誰還會在乎他呢。
“若是如此,孫袁怕是要以河為界了。”鍾繇突然笑了一聲,充滿苦澀。“孫策費了那麽多心血才拿下山陽一隅,現在卻可以不戰而取整個兗州,真讓人難以相信啊。”
“這隻是可能而已,未必能成為現實。況且兗州大災之後也荒殘了,影響不大。沒有足夠的戰馬,他無法跨過大河。對了,你剛才說戰馬?”荀突然驚醒過來。“關中最近一直沒有戰事,不缺馬,這麽多戰馬是送到哪兒去的,豫州還是冀州?”
鍾繇瞥了荀一眼。“你終於反應過來了。如果是送往冀州,需要從關中經過,從天子眼皮子底下經過嗎?這些戰馬應該都是送到豫州的,數量不多,卻都是好馬。”
“韓遂、馬騰賺了不少吧?左右逢源,這種感覺肯定很不錯。”荀苦笑。“他們就不怕袁本初知道了,不會放過他們?”
“問題是現在看起來袁本初未必能是最後的勝利者啊。韓遂、馬騰也未必希望他能取勝,既然孫策願意衝在前面,向袁本初發起挑戰,他們多賣幾匹戰馬,間接的支援一下,有何不可?文若,當初安排馬超、閻行去南陽是一個昏招啊。”
荀咧了咧嘴,無言以對。他剛剛因遇到鍾繇而振作起來的精神不知不覺又消失了,渾身籠罩著強烈的無力感,就像被困在山裡,前後左右都是絕壁,不知道哪裡才是出路。
“文若,你不要著急。據我所知,這隻是韓遂、馬騰運來的第一批馬,未必就是賣給孫策的,留著自己用也不是不可能。在這些馬出武關之前,都不能定論。回長安後,我們想辦法說服他們,或者……出高價把這些馬截下來。”
“哪來的錢?”
“讓袁本初出,或者……”鍾繇停頓了好一會。“用絲綢貿易權換。”
荀嗤了一聲,不作評價,明顯對鍾繇的話沒什麽興趣。讓袁紹出錢還有點可能,畢竟長安還有不少人是袁紹的支持者,隻要對袁紹有利,他們可以出點血。用絲綢貿易權換卻不可能。這是朝廷不多的財源之一,怎麽可能用來交換戰馬,為袁紹減清負擔。天子絕對不可能答應。
鍾繇乾咳了兩聲,從袖子裡抽出一個紙卷遞了過來。荀不解地看看鍾繇。鍾繇也不說話,隻是將紙卷遞到荀手中。荀接過來,展開一看,是一則消息:孫策找了一些道士,聚集在陳留的染料作坊,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從孫策的行事風格來看,應該是改進染料。
荀心中一動,沉吟片刻,笑道:“這不是好事麽,荊州、豫州的絲綢生產得越多,我們從中得利越多。”說著,他將紙卷遞了回去。“這是我這幾個月聽到的為數不多的好消息。”
“是嗎?”鍾繇將紙卷收了起來。 “你是覺得孫策不知道我們從中牟利,還是覺得孫策會心甘情願地將好處分給我們?”
荀笑得更加開心,甚至笑出了聲。“他不願意又如何?賣到西域的絲綢利潤最高,關中這條商道最近最安全。賈詡雖然一直想從中分一杯羹,可是在他擊退匈奴人,盡佔河南之地前,他無利可圖,便宜只會讓匈奴人佔去……”
“如果孫策走海路呢?”鍾繇淡淡地說道。“吳郡木學堂正在改進樓船,孫策還安排了一個叫步騭的人研究水戰史,此人前幾個月一直在青徐一帶調查海上的商路。一旦孫策擁有了海上航行的能力,絕不會僅僅用於北方。文若,到了那時候,陸路的絲綢貿易就不會還有現在的規模了。一艘樓船至少能載五百石,遠非駝馬可比。”
荀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連血色都消失了,一片蒼白。過了良久,他一聲長歎:“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元常,難道真的沒希望了嗎?”
鍾繇看著荀的臉,幽幽地說道:“雖然還沒到那一步,但機會確實不多了,容不得一絲疏忽。袁本初優柔寡斷,難孚眾望,你當早做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