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看著的陳逸,忽然意識到自己想當然了。
眼前這位不僅是名士之子,而且是逆臣賊子,他可是和許攸、王芬等人圖謀劫持天子的狠角色。即使是陳蕃本人,他忠於也是儒門的理想,而不僅僅是天子。到了陳逸這兒,既然天子不合格,已經成為阻礙他們實現理想的障礙,那就廢掉,換一個更合適的來做天子。
他們當然不是為自己的一已私利,他們真的是為天下考慮。陳逸、王芬等人想立的是合肥侯,他們不像袁紹,想自己做皇帝。這大概也是陳逸拋棄袁紹來見他的原因。
孫策笑笑。“陳君覺得我這個不讀書的武人能達到外聖內王的境界嗎?”
陳逸皺皺眉,眉間的川字紋更緊。“既然如此,那就算我多嘴。將軍如果想將我縛送朝廷請功,現在就可以動手,要不然我就走了。”
孫策大笑,走到陳逸面前,按著他的肩膀,又說道:“陳君覺得我像忠臣嗎?”
陳逸糊塗了,上下打量著孫策。“將軍究竟是什麽意思?”
孫策搖搖頭。“陳君,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一言不知,又豈能知大道?你連我這句話都聽不懂,還想廢立天子,創立新朝,求萬世太平,不覺得太兒戲了嗎?難怪曹孟德看不上你們,不跟你們玩啊。”
陳逸盯著孫策,眼神驚恐,像是看到了鬼一般。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是鄉裡前賢薛勤責備他父親陳蕃的話,知道的人不少,孫策聽說過不稀奇。可是他們要廢立天子,還和曹操商量卻是一件很隱蔽的事,孫策怎麽可能知道?難道是曹操告訴他的?曹操和他是敵人,不至於這麽胸無城府吧。
孫策將陳逸的神情看在眼中,卻不解釋。他要的就是這種神秘感。他對陳逸和陳逸這類人並沒什麽惡感,畢竟他們都是有節操的讀書人,寧可舍生取義也不肯苟活,但他對他們也沒什麽好感。空有一腔義氣沒什麽卵用,救不了天下,只會把事情搞砸了。黨錮之禍就是他們意氣用事,把事情做絕了,逼得朝廷下死手才惹出來的大禍,不僅將大漢的最後一絲元氣消耗殆盡,也將儒門自己推進了深淵。
讀兩本書就以為自己能指點江山,你們怎麽這麽天真?跑來忽悠兩句就想策反一方諸侯,哪有這麽容易的事。可是讀書人就是這麽天真,眼前的陳逸如此,一千多年後的譚嗣同也是如此。
“陳君圍棋的棋力如何?”
陳逸不知道孫策說這些幹什麽,不耐煩的搖了搖頭。“先父遺訓,不可耽於遊藝,故而不擅此道。”
“我也不會下,但我覺得圍棋很適合用來說理。你看,縱橫十七道(注一),棋子不過黑白兩色,三百枚,其中的變化卻極其繁複,一個人下一輩子棋也許都下不出同樣的兩局棋。由至簡而至繁,只在於增加幾道線而已。致萬世太平這種事又牽涉到多少人,多少事,豈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又豈是換一個天子就能實現的?”
陳逸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半晌,又慢慢吐出來,臉上露出灰敗之色,眼神中的神采也漸漸黯淡。他是想來說動孫策的,沒想到被孫策幾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孫策用圍棋作比喻極有說服力,棋子不過黑白,棋枰不過縱橫十七道,但其中的變化又何止千萬。由至簡而至繁,這簡直是最恰當不過的例子。
天下事,又何嘗不是如此?
“襄楷現在何處?”
陳逸突然驚醒,警惕地看著孫策。孫策笑了。“你不用緊張,我不需要用你們的人頭來換功勞,就算我這麽做了,朝廷也未必相信我。我找襄楷隻是想和他聊聊。聽說他精通方術,我現在需要這類人,聽說過東萊人徐嶽嗎?他現在就在我這裡,正在研究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很重要的道。”
陳逸想了一會兒。“故太史令泰山劉元卓的弟子徐嶽徐公河?”
“沒錯,他就在我的營中,你待會兒可以去找他聊聊。我就是聽他說起襄楷的。至於你,陳君,你如果願意在我這兒做事,我非常歡迎,但掃天下之類的話還是少說為妙,你真有本事,先把我這大營掃乾淨了,然後我們也許可以談談掃天下的事。”
陳逸瞪著笑眯眯的孫策,嘴角抽了幾下,哭笑不得,拱拱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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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陸。
黃猗拿著一份書劄,舉衝衝地走進了劉勳的帳篷,還沒說話就笑了。
“將軍,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劉勳放下金杯,抹了抹沾滿酒漬的胡須,大著舌頭說道。他喝得有點多,已經半醉,隻是還沒倒而已。懷裡摟著的女子被他薰得直皺眉,卻不敢掙扎,隻能擠出一臉的假笑。
黃猗有些不高興。行軍作戰總要小心一點,哪怕是喝酒也要控制,怎麽能不加節製的酗酒。他示意那女子離開,又將案上的酒食推到一邊。 “長安那邊有消息了?”
劉勳頓時精神起來,身體前傾,湊到黃猗面前。“怎麽樣,他們出兵了?”
“雖然還沒有到南陽,但是出兵已是必然。”黃猗故意抖了抖手裡的書劄。書劄是曹操寫來的,半真半假,但黃猗不想讓劉勳泄氣,故意誇大有利形勢。“朝廷有意任命袁將軍子袁耀為南陽太守,將南陽從孫策手中奪走。將軍是袁將軍故吏,又心存朝廷,從此可高枕無憂。為了讓孫策俯首聽命,車騎將軍皇甫嵩集結了三萬步騎,其中包括一萬並涼精騎,以曹操、呂布為副,正在向武關進發。孫策就是再善戰,這次也在劫難逃,隻能束手就縛。”
“皇甫嵩啊。”劉勳拍著大腿,咧著嘴樂了。“這次孫策真是麻煩了。上次西涼兵內部不和,排擠徐榮,遂使豎子成名,這次皇甫嵩統兵,看他還怎麽出奇製勝。少年成名,嘿嘿,爬得高,摔得慘啊。子美,還是你有眼光,沒和那豎子攪在一起,要不然這次也難免被牽連。這次若是勝了,尊夫人說不定還會回心轉意,你們又可以重歸於好。”
黃猗冷笑一聲:“就算那賤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要她。我已經錯了一次,又豈能再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