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放下王允的自陳表,一聲長歎,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王允死了。他的功和過,都寫在這一份自陳表中,雖不免有辯解之詞,卻是王允的內心寫照。不管別人怎麽看他,他問心無愧。如果說有遺憾,大概也隻是殺袁隗、袁基等人,他做了袁紹手中的刀,做了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
“令君,如何處置為好?”天子打量著荀,臉色平靜。
荀十指交叉,思索了好一陣,才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太傅一生當得起直道而行四字,陛下還是宜依故事遣使祭拜,以慰老臣之心。這份自陳表就留在宮中存檔,功過是非,留與後人評說吧。”
“也罷。”天子點點頭,將王允的自陳表交給近侍,讓他們存檔。看著近侍離開,他忽然說道:“令君,你還記得孫策要借宮中圖籍的事嗎?”
荀詫異地看著天子。他當然記得這件事,但他覺得很不妥,所以強烈反對這件事。宮中圖籍是朝廷尊嚴,豈能外借。天子此刻再次提起這件事,是鐵了心要借了?
“今年關中雖然沒有像去年一樣的大旱,但雨水不如往年,歉收是必然的事。袁紹敗亡,孫策又搶佔了洛陽,朝廷該怎麽辦?令君,用不了幾日,孫策的報捷文書就會送到長安,你覺得還能像上次一樣拖延數月不理嗎?”
荀眉頭緊皺,頭有點疼。天子說得有理,如今沒有人能夠牽製孫策了,置之不理形同縱容,孫策搶佔洛陽,已經形成既成事實,朝廷不表態就等於示弱,只會讓孫策更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為所欲為,會讓朝廷更加難堪。一旦朝廷威嚴掃地,到時候有野心的就不止孫策一人了。
朝廷必須及時表態,可是怎麽表態?孫策已經佔了洛陽,朝廷能讓他退出去嗎?孫策與袁紹這場戰事如何定性?袁紹矯詔在先,又主動率部攻擊孫策,他當然不可能是正義的。可孫策就是正義的嗎?他們父子坐據三州,四分天下有其一,雖然沒有像袁紹一樣以詔書行事,可他的危害也遠遠大於袁紹。
進亦難,退亦難。王允死得真及時,他不用再考慮這些事了。刹那間,荀居然有些羨慕王允,至少他走的時候朝廷還保留著起碼的尊嚴,還可以給他身後哀榮。
“陛下,袁紹敗亡,孫策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他派兵進駐洛陽,異志已萌,就算陛下願意忍辱負重,他也未必肯輸糧入關中,朝廷不過自取其辱而已。臣以為,孫策雖勝,損失亦巨,朝廷攻雖不足,守則有余,與其委屈求全,不如整軍備戰,以示朝廷不可辱之意。若孫策知進退,則朝廷再借以部分圖籍,以示安撫不遲。”
天子目光一閃。“若孫策不知進退,朝廷當如何應付?”
“傳檄天下,宣布孫策為逆臣,召天下州郡勤王,太尉駐潼關,陛下守藍田,以示兩路進討之意,再命袁譚、曹昂取其北,曹操取其西,縱使不勝,以足以令孫策不敢輕舉妄動。”
天子想了想,笑了起來。“令君,你這算是連橫還是合縱?”
荀苦笑。“陛下,此計既非連橫,亦非合縱,隻不過是無奈之舉,隻能取一時之效。當務之急,還是當平定涼州,開拓西域商路,以商貿之利養兵。荊豫揚三州雖富,卻無戰馬,朝廷背靠涼州,若能收涼州士馬為己用,未必無一戰之力。陛下有自強之意,天下方不敢輕視朝廷,大漢方有中興之機。若一味示弱,人人以為朝廷可欺,爭相與孫策交易,幽並涼之良馬會聚於東南,朝廷豈有幸存之理?”
天子沉吟良久。“令君所言甚是,上兵伐謀,舉國爭勢,三面合圍,力雖有不足,勢足以屈人。縱使喚不勝,閉關自守,亦不失高祖奠基之業,可保炎漢之火不滅,總比做傀儡強。”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荀。“涼州出名將,涼州三明威震天下。皇甫規、張奐有清名於世,子弟皆為朝廷效力,段G卻誤入歧途,名聲受汙,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是不是該有所提拔,以示朝廷忘過記善之意?我聽說賈詡與段G同為姑臧人,曾托段G之名而脫身,若能因此說服賈詡,則並州亦可為朝廷所有。”
荀略作思索,頜首讚道:“臣以為陛下此言可用。不過為段G正名之前,不妨先為董卓正名。”
“為董卓正名?”
“是的。陛下還記得李儒寫過的那篇文章嗎?”
天子點點頭。他當然記得。那篇文章已經在長安傳得人人皆知,引起了軒然大波,王允因此臥床不起,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隻不過朝中黨人勢力不小,李儒又是依附董卓的小人,所以明知李儒所說都是事實也沒有人會公開讚同李儒的說法,更談不上為董卓翻案。現在荀提出這一點,的確需要勇氣,也是機會到了。袁紹戰敗,王允身死,黨人勢力受到重創,沒多少人敢站出來強行阻撓。
“賈詡也曾是董卓故吏,牛輔是董卓的女婿,董越是董卓的從子,胡軫等人皆是董卓舊部,如果朝廷肯為董卓正名,他們必然感激朝廷。”
“可是臨洮董家被皇甫太尉滅了門。”
荀不以為然。“這是報應,董卓動輒殺人滅門,這是上蒼對他的報應。朝廷為董卓正名,並非說他無過,即使是李儒的文章也不敢這麽說,隻是記取董卓之功,予以安撫之意。牛輔、董越皆是苟且之輩,只顧自己的富貴,何曾有為董卓報仇的勇氣。他們降了,賈詡獨木難支,再為段G正名,他自然不會拒絕。否則就算他有意,也會顧忌牛輔、董越等人,不敢有所表示。”
天子連連點頭,笑道:“還是令君考慮周全。就依令君的建議去做。如果賈詡等人也能與朝廷共進退,則孫策欲取良馬就更難了。”他轉了轉眼睛,又道:“令君,討平涼州,當以何人為將?”
荀打量著天子,苦笑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選,又何必再考校臣?”
天子有點不好意思,難得地露出幾分羞澀。“那……令君以為可行否?”
“陛下,這不是可行不可行的事,而是勢在必行。高祖、光武取天下,皆身當鋒矢,陛下欲中興大漢,又豈能例外。臣不會阻止陛下,臣隻是希望陛下不要爭於求成,更不要以萬乘之尊逞匹夫之勇。大漢中興,需要的是有知人善任,敢於擔當的英主,而不是衝鋒陷陣的勇士。”
天子若有所思,微微頜首。“令君放心,朝廷有溫侯這樣的騎將,我又何必身自挑戰。”
荀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躬身而拜。“如此,則天下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