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沒有再說,陪著楊彪慢慢地走。不經意之間一抬,他發現楊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細一看,楊彪的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有些駝,就像背負著無法承受之重,步履蹣跚。
楊修暗自歎了一口氣,伸手托住了楊彪的手臂。“父親,不管是古文尚書,還是今文尚書,第一篇都是《堯典》,堯舜禹、夏商周,以德禪讓也好,武力革命也罷,王朝更替都是無法避免的事,父親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楊彪欲言又止,接連歎了兩聲。
“父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如果有一天,我僥幸超過了你,比你更適合擔任楊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隱,安享晚年,還是會想辦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楊彪愣住了,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楊修,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你在亂說什麽?”
楊修陪著笑。“父親,我隻是比喻。君臣父子嘛,這王朝更替其實也差不多,說起來都是炎黃子孫,誰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讓給蠻夷了。”
楊彪哼了一聲,背著手,繼續向前走。楊修緊緊跟上,卻不敢放肆追問,隻敢陪著笑。兩人走到書院前,楊彪停住腳步,四處張望了一下,又道:“張子綱走了,你也該回南昌去處理公務了。來了這麽多天,你還沒泡過溫泉,今天趁著有時間,我們父子倆去泡一泡。”
楊修大喜,連聲答應,陪著楊彪向溫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書院小樓上,看著楊家父子走到書院前又折向遠處,一時不解。“他們幹什麽去?”
袁權抬頭看了一眼,笑道:“父子倆談心,有什麽好擔心的,姑母你也太緊張了。平時說起來可沒這麽在意過,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
“說歸說,畢竟是這麽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權一下,反駁道:“你別說我,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說是在這兒陪我,心思卻早就不在這兒了,早知如此,不如讓你隨張子綱回去。”
袁權臉一紅。“姑母你要是這麽說,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說實在的,我這心裡還真是有點擔心呢。”
“你擔心什麽,擔心他又納了幾個妾?說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業,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少年英雄有幾個少女不心動的。”
袁權笑道:“姑母,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兒送給他的人不知幾許,這一半算是說對了。不過還有一半說錯了。我不擔心他再納幾個妾,即使按古禮,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嬪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幾個妾?我如果連這點分寸都沒有,豈不是愧對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擔心什麽?”
“我擔心他不肯納。”袁權把陶謙遺命簡要的說了一遍。“你別看他好色,其實他是個重情之人,又與尋常男子不同,最討厭把女子當禮物送人。如果一時意氣,回絕了甘家,得罪的可不僅僅是甘家,說不定徐州都會不穩。”
“說到底還是寒門,沒見識啊。”袁夫人哼了一聲,有點不以為然。“所以這門當戶對還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豈是憑能力就能維護的,這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淚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個人又算得了什麽,管他是少年紈絝還是白發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調侃孫策,說到心酸處,卻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她拉著袁權的手。“阿權,說實話,姑母有時候真是有點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權抽回手,瞅瞅外面,楊家父子的身影在樹林中若隱或現。“姑父對你可不差,堂堂三公,連個妾都不肯納。”
“他為什麽要納妾?我又不是沒給他生兒子。”袁夫人哼了一聲,昂起了頭。
袁權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著遠處的山嶺。“阿權,到了這書院,我連心情都好多了,你幫我想想辦法,勸你姑父留下,別回長安受氣了。”
“行啊,我幫你想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我帶你們去見伯符,他肯定有辦法。”
袁夫人回頭看了袁權一眼,“噗嗤”一聲笑了。
――
泉水汩汩,熱氣嫋嫋,與漫山的雲霧混在一起,仿若仙境。
楊修揮手示意迎上來的侍者退在一旁,他親自服侍楊彪更衣,換上一身寬松的單衣,然後扶著他走進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後反身扶著楊彪,一邊提醒楊彪注意腳下滑,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楊彪嫌他煩,要自己走,楊修堅持,楊彪也隻好作罷,由他扶著入水,在池邊台階下坐下,將大半個身體都泡在溫熱的泉水中,頓時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說不出的舒暢,不自覺地攤開雙臂,半頭靠在石壁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楊修從侍者手中接過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後在楊彪對面坐下,像楊彪一樣張開雙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著楊彪。楊彪的眼角余光看到楊修臉上的笑容,本想斥責他幾句,可是一看楊修敞開的胸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德祖,轉過來。”
“幹什麽?”
“讓我看看你的傷痕。”
楊修眨眨眼睛,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撩起衣擺,將被孫策杖責而留下的傷痕展示給楊彪看。傷口早就愈合,隻留淡淡的疤痕,便面積很大,依稀還能想象當初受創之重。楊彪心裡一痛,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雖然對楊修嚴厲,但從小到大都沒下過這麽重的手,沒曾想卻被孫策打了,而且還打得這麽重。
“你不恨孫策嗎?”
“恨!”楊修放下衣擺,倒了一杯酒,遞給楊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養傷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想著怎麽報復他。想來想去,我武功沒他好,打是打不過他,隻有從別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讓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權在握,等他離不開我,然後再報復他。”
“沒出息!”楊彪瞪了楊修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飲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楊修移到他身邊,一邊幫他撫背,一邊說道:“那你說我有什麽辦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戰,死於他的劍下,還是放棄使命,回長安去?”
楊彪咳得緩了些,擺擺手。“當初讓你來輔佐伯陽,與孫策爭權,的確有些想當然了。不過,你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就應該離開,不能以詐術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屬吏,有了君臣之義,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這麽做,豈不是進退失據,有失君子之道?”
楊修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怒急攻心,哪裡還顧得上什麽君子之道。不過上蒼保佑,讓我沒有機會犯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為何?”
“你看我像是他離不開的人嗎?”
楊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楊修的話提醒了他。楊修弱冠而為二千石,治績還不錯,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才,可是對孫策說來,楊修充其量隻能算一流,還算不是出類拔萃。別的不說,孫策、周瑜都與楊修同年,他們的成就比楊修更高,就連馬騰的兒子馬超都隨孫策屢立戰功。除此之外,才華橫溢的張,文武雙全的虞翻,都是比楊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孫策信任。對孫策來說,楊修就是一個不錯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進不了前五。
孫策怎麽會聚集這麽多人才?楊彪剛剛放松一點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楊修站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楊彪手中。“是不是覺得我挺丟臉的?”
“不,你很出色。”楊彪緩了緩,呷了一口酒。“孫策為什麽能聚集這麽多的人才?”
“也許是天意吧。 他雖然沒有舜帝、項羽的重瞳,卻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識人之明,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有兩個人,一是剛剛離開的張子綱,一個是不久前移駐洛陽的魯子敬。張子綱是他派人專程去江都請的,魯子敬更離奇,他親自上門去請。張子綱也就罷了,怎麽說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聲傳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魯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鄉裡素無聲譽,知者寥寥,孫將軍為何對他如此器重,以至於親自去請?除此之外,還有駐守睢陽的呂子衡,聽說兩人在南陽縣舍一見如故,孫將軍隨即委以重任,感覺如同兒戲。此外還有黃漢升、杜伯侯,對了,還有駐守武關的徐元直,都是孫將軍親自簡拔的。”
“他居然有這麽好的眼力?堪比許子將啊。”
“許子將?”楊修咧著嘴樂了。“父親還不知道許子將被孫將軍逼得吐血的事吧?”
“聽荀文若提起過,但不知詳情。”
“我倒是知道一點,其中一次就和這選才有關。孫將軍搜集了列年月旦評的人選,一一記錄在案,最後證明許子將選中的人大概隻有三分之一屬實,大部分人連黃猗都不如。許子將顏面盡失,名聲掃地,當場氣得吐血了。”
楊彪愕然。
楊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氣。“關於這一點,我讚同袁顯思的判斷,在選才這方面,孫將軍天賦異能,非人才可及。父親,這就是天意,孫將軍就是應時而生的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