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在南山修史,與長安城離得比較遠,閑得生蛆,接到天子的詔書才知道長安發生了這麽多事,頓時滿血復活,精神抖擻,第二天一早就趕回長安,先入宮拜見天子,隨即又來到尚書台,與荀共商大計。
荀將公務交給衛覬,帶著孔融、禰衡出了宮。他由未央宮東門出來,馬車沿著章台街向北,又轉上街,從大將軍府前門經過,卻未停留,徑直向前駛去。孔融本以為荀是帶他去見楊修,見他過門而不入,大惑不解。
“文若,你這是去哪兒?”
荀擺擺手,示意孔融別急。“來得這麽急,還沒吃午飯吧?”
不說還好,荀一提午飯的事,孔融的肚子立刻咕咕的叫了兩聲,轉怒為喜。“請我吃飯?這還差不多,南山冷清,飲食寡淡,我都記不得上次痛飲是什麽時候了。為什麽不去大將軍府?如今最有錢的就是大將軍,楊德祖就算要與我打筆戰,一頓酒總是要管的。”
“酒肯定有,但你未必有心情喝。”荀拿出一疊報紙,分給孔融和禰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們先看看楊德祖的文章,了解一下對手。文舉兄,今日之楊德祖可不是昔日少年,他在吳王麾下任職六年有余,深受吳王影響,不可小視。”
事關筆戰,孔融、禰衡不敢大意,接過報紙看了起來。他們都是讀書極快的人,手不停翻,一目數行,片刻功夫就將幾篇文章讀完,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苦笑。禰衡咂了咂嘴。“楊德祖在江東呆了幾年,頗有王仲任(王充)之風啊。”
荀笑而不語。他知道孔融、禰衡在南山清閑,不會不讀相關的書籍,尤其是《論衡》這樣的書。說起來,楊修的文風的確近似《論衡》,一是論理嚴密,二是目無聖賢。
前者使《論衡》為學者稱道,蔡邕逃亡江湖十余年後,回到京師時談論功力大漲,所向披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秘笈,直到《論衡》印行天下,他們才恍然大悟。後者讓士大夫對《論衡》深惡痛絕,蔡邕不敢公布《論衡》,也與此有關。
楊修的幾篇文章也是如此。論理以事實為依據,並附有大量的數據計算。很多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攪纏不清,可是用數據來說話就能一目了然。比如分析大漢這百余年的土地兼並,楊修把人口、土地數量和皇室、宗室、官員、士大夫的比例一一列出,事情就一清二楚了,造成經濟崩潰的原因就是皇室、官員、士大夫的莊園佔有了大量的耕地,卻不用繳稅,皇家財政無法支撐。在這其中,閹黨固然難辭其咎,可是與大量的士大夫相比,閹黨所佔的比例非常有限,數量龐大的世家、豪強才是罪魁禍首。
楊修分析這件事的目的不是為閹黨翻案,而是為了說明孫策為什麽要奪取世家的土地,又為什麽要建木學堂、本草堂,鼓勵讀書人從工、學醫,但客觀上卻打了士大夫――尤其是黨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偏偏這些數字不是從宮中秘檔裡摘出來的,就是從地方數據而來――比如黨人的大本營豫州,他在孫策身邊做主簿時,正是孫策整治豫州世家的時候,大量的數據都經過他的手,件件有據可查,即使是推理也有據可依,讓人無從反駁。
對這樣的文章,僅僅講道理是不夠的,沒有精確的數字,沒有嚴密的計算和推理,你說得再漂亮也無法說服人。至於聖人,他根本不在乎。學而優則仕就是聖人之言,但楊修明確反對,用幾個冷冰冰的數據就瓦解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大漢能提供的官員職位有限,
又有一大部分被質子、蔭任所佔,每年從太學生隻能選一百人為郎,連三萬太學生都安置不了,讀書人越多越麻煩。讓讀書人去從工、學醫,不僅能讓他們自食其力,還能讓他們有益民生,兩全其美,比讓他們一心做官強。孔融已至不惑之年,與人論戰無數,卻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對手。他在南山為生計犯愁了兩三年,深感讀書解決不了生存問題,要讓他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自己都有點張不開口,底氣不足。他明白了荀的用意,楊修已經不是當年洛陽那個高門公子,這是一個既精通聖人典籍,又有政務經驗的英才,倉促上陣隻能是自取其辱。
“文若,這次論戰是誰的主意?”
“是誰的主意並不重要。”荀垂下了眼皮,避開了孔融的逼視。“重要的是如何論出點有用的東西來。文舉兄,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吳王對論戰的態度,我覺得這裡面或有可以借鑒之處。”
孔融收回目光,微微頜首。“商人務實,唯利是圖。兵家務實,事關生死。吳王以商人子積軍功為諸侯,自然是務實的。不過道以虛實相依,俗人務實,聖人務虛。若非如此,聖人就不是堯舜孔孟,而是陶朱猗頓了。”
荀展顏而笑。“文舉兄這些天在南山修史,收獲頗豐,可喜可賀。”
孔融瞪了荀一眼,本打算罵他幾句,話到嘴邊,也忍不住笑了。他被朝中大臣排擠,送到南山修史,其實就是閑居。修史的第一部就是整理史料,他這兩年看完了所有的宮中秘檔,倒是過足了看書的癮,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再加上年歲漸長,不像之前那麽看事理想化。在此之前,他就讀過《鹽鐵論校釋》、《論衡》等書,與自己在青州的治績相對照,考慮了一些實際問題,現在又看到楊修的文章,感悟更深。荀說他有收獲,倒也不純是調侃。
兩人相對沉默,一時悵然。
禰衡翻看著文章,突然說了一句。“依我看,楊德祖雖然辭鋒犀利,卻也並非無隙可擊。”
荀目光一閃,嘴角微挑。“正平有話,不妨直言當面。”
禰衡放下文章,輕哼了一聲,眼神輕蔑。“楊德祖鼓吹吳王德政,卻始終不提禪讓,不是因為他心有朝廷,而是禪讓與帝製相違。今日吳王施政優於天子,天子理當禪讓於吳王,他日有人施政優於吳王,吳王也會禪讓於人嗎?與天命相比,施政固然更加務實,卻也讓更多人有了機會。他這麽聰明的人,自然是知道後果的。既然不能自圓其說,隻能避而不提。他不提,我們不妨提一提,以毒攻毒,看他如何應付。”
孔融愣了片刻,一拍大腿。“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妙不可言。”
荀笑而不語,眼神中卻多了一絲狡黠,還有一點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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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快步走出大門,及時扶住剛從牛車上下來的楊奇,驚訝不已。
“伯父,你怎麽突然來了?有什麽事,讓人送個信,我去華陰就是了。”
楊奇仰起頭,打量著曾經富麗奢華,如今卻顯然有些落魄的門闕,一聲輕歎。“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做了土。幾年不見,再回長安,念及此言,真是讓人感懷啊。吳王雖是武人,卻有一顆悲憫之心,難得,難得。”
楊修眨眨眼睛,陪著笑不說話。楊奇突然從老家華陰趕來,自然不會是為了發幾句感慨,更不會是為了誇孫策幾句。他刻意提起孫策的這句詩,自然是另有深意。
楊修請楊奇入府,在堂上入座。他雖是大將軍長史,是這座大將軍的的代理主人,畢竟不是真正的主人,更不敢在楊奇面前以主人自居。他將主席空著,兩人都坐了賓席,隻是自己坐了東首,請楊奇坐西首尊位,既符合雙方的官方身份,又不違背兩人的私人身份。
楊奇很滿意,撫著胡須,笑道:“數年不見,德祖已經長大成年了,少年得意,猶能不失家風,可喜可賀。”
楊修笑笑。“能得伯父一言,我亦能心安了。我還以為弘農楊家已經將我父子逐出家門了呢。 ”
楊奇不解。“德祖何出此言?”
“伯父有所不知,我到長安數月,幾位叔伯兄弟可都不搭理我。倒是荀令君沒忘了伯父,打著你的旗號來了一次,將大將軍府都快搬空了。”
楊奇更是大惑不解,連忙追問。楊修便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弘農楊家是大族,在朝廷中做官的很多,楊彪去了太湖,楊奇回家隱居,朝裡還有楊奇的從弟楊眾、兒子楊亮等十余人,楊眾官居禦史中丞,楊亮年輕,剛做郎官不久,還有一些其他族人,但他們從來不與楊修接觸,也沒來過大將軍府,那當然更談不上幫忙,儼然一副各為其主的模樣。
楊奇受天子詔書之邀,趕到長安來見楊修,一路上已經看過楊修的幾篇文章,的確有些話想和楊修說。對楊彪、楊修父子的選擇,他是有些想法的。楊彪還好說,是為了朝廷,不得已將自己賣了三億錢。楊修卻是主動投靠,自告奮勇的做了孫策的代言人,又寫文章為孫策鼓吹,未免與弘農楊氏門風不合。
可是一見面,他就欠了楊修一個大人情,一時倒不好開口。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的說道:“徐榮、張遼該殺,大將軍的貢品也該交,這是兩碼事,不可混而為一。朝廷做事自有法度,扣著大將軍的貢品,與朝廷討價還價,恐非為臣之道。大將軍位高權重,謗隨譽生,你身為大將軍長史,還是謹慎些好。且大將軍建國,麾下文武數以百計,難道大將軍不答應他們某些條件,他們也可以不聽大將軍的命令,自行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