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天子許可,楊修轉身面向群臣,拱手施禮。
“蒙陛下詔書,與諸君相見,某不甚榮幸。不揣妄陋,敢自某始。某,弘農華陰楊氏子,名修,字德祖。生於熹平四年二月初九。高祖父諱震,字伯起,曾祖父諱秉,字叔節,祖父諱賜,字伯獻,父諱彪,字文先,母袁氏女,出自汝南袁氏。蒙列代先帝恩寵,弘農楊氏幸得薄名,小有門戶,想來諸位有所耳聞,某就不一一介紹了。”
殿上一片寂靜。四世三公的弘農楊氏小有門戶,那這殿上除了天子之外還有誰敢自稱高門大姓?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同樣四世三公的袁氏女為母。比門戶,比出身,此人無敵手啊。
司空趙溫咳嗽一聲。“弘農楊氏名揚天下,我等知之甚悉,長史就不必介紹了,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楊修微微一笑。“喏,如趙公言。某少承家教,由祖父伯獻公啟蒙,傳《歐陽尚書》,旁及諸子,略通算術,初平三年至汝南,蒙孫將軍不棄,引為左右,先任文書,後任主簿,掌軍中輜重。初平五年,孫將軍平定劉繇、高乾之亂,某接任豫章太守,任職三年零四個月,於建安二年十月轉大將軍長史,奉大將軍之命,入朝佐政。”
楊修說完自己的履歷,拱手環顧四周。“年少無知,能淺德薄,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堂上鴉雀無聲。楊修不僅出身好,這履歷也讓人豔羨,二十歲做太守,起點高得讓人絕望,二十四歲做大將軍長史,代大將軍入朝主政,一步跨過了三公九卿。
楊修介紹完自己,拱手向陳王劉寵施禮。“大王別來無恙?吳王兄弟想念大王,尤其是小妹尚香,囑托某向大王致意。”
劉寵含笑還禮。“多謝吳王關心,本王安好。”
楊修又向看劉寵身邊的人,那人長身而起,向楊修致意,自我介紹了一番,卻是梁王劉彌。梁國也早就在孫策的控制之下,劉彌沒什麽存在感,也沒和孫策見過面,和陳王倒是有來往,天子遷都長安,征宗室入朝,他也就來到了長安。
劉彌之後,沛王劉曜等人紛紛自我介紹,楊修一一見禮。
宗室介紹完,楊修轉向文武大臣。皇甫嵩撫著胡須,剛要說話,楊修笑著拱拱手。“太傅請安坐。太傅名揚天下,修雖孤陋寡聞,對太傅還是熟悉的。”
皇甫嵩淡淡一笑,眼神如刀。“犬子堅壽奉詔出使,承蒙吳王款待數年,頗有進益,本欲當面向吳王致意,可惜無緣得見。嵩老矣,怕是沒機會與吳王相見,還請長史代為轉達。”
眾臣會心而笑,無數雙目光齊唰唰地落在楊修臉上。皇甫堅壽被孫策軟禁了兩年多,去年才放回來。皇甫堅壽正當壯年,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去年的西征必然有份。白白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皇甫嵩心裡這口惡氣憋得太久了,今天終於當著天子和眾人的面撒了出來,明嘲暗諷,隻是不知道楊修會如何應付。
楊修面不改色,從容應道:“太傅客氣了。吳王戎馬倥傯,沒什麽時間與令郎切磋,幫助有限。倒是故太尉黃公經常去看他,有所指導。太傅謝黃公即可,吳王為人灑脫率性,不太在意這些小事的。”
皇甫嵩的臉色有些尷尬,隻得沉默不語。眾人聽到黃公二字,想起被孫策軟禁的可不僅僅是皇甫堅壽,太尉黃琬,司徒士孫瑞,包括在朝堂上的司空趙溫在內,都有過類似的經歷,趙溫已經回來了,士孫瑞在路上,黃琬則根本不打算回來,區區一個皇甫堅壽,孫策根本不在意。
再說了,你皇甫嵩不爽又怎麽樣,
能奈吳王何?楊修隨即轉向劉巴。司徒士孫瑞還沒回來,司空掾劉巴代理整個司徒府的事務。對楊修的態度,劉巴很不爽,如果不是在朝堂上,又有天子口諭,他甚至不想理楊修。大將軍長史又能怎麽樣,大將軍府都是一個空殼,區區一個長史還真想接管朝政?
“司空掾,零陵A陽劉巴,字子初。”劉巴拱拱手,乾巴巴的自我介紹了兩句,便不吭聲了,不屑與言的意思幾乎擺在臉上。
楊修說道:“劉掾祖父可是故蒼梧太守劉曜,令尊故江夏太守、蕩寇將軍劉祥?”
“正是。”
“令尊蕩寇將軍曾與驃騎將軍並肩作戰,討伐董卓,堪稱忠臣。”
劉巴不鹹不淡的客氣了兩句,並無感激之情。楊修也沒有再問,接著轉向趙溫。他和趙溫也很熟,寒喧了兩句,便找上了司空掾楊阜。楊阜自我介紹了一下籍貫、履歷,楊修問了他幾句學問師門,便轉向下一人。
堂上官員近百人,楊修一一問過,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每個人隻是三言兩語,並無出格之處。楊修禮節周到而克制,既不熱情,也不傲慢,卻自有世家子弟的矜持和自信。相比之下,群臣就有些遜色,尤其是新進的少壯派,有的傲慢,如劉巴,有的疏簡,如楊阜,更多的則是底氣不足,面對楊修這樣的高門子弟時有些色怯。
天子耐心地聽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楊修與群臣。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楊修來之前,他也沒覺得朝中的官員有什麽不好,現在與楊修一比,差距就出來了。不論是氣度還是學識,甚至是相貌,都沒有幾個人能和楊修比肩,綜合而言,也就是荀與楊修相提並論,連劉曄、劉巴都要略遜一籌。
“楊卿,能入卿眼者幾人?”
楊修微微一笑。“陛下求賢若渴,唯才是舉,能振弱扶危,也是意料中事。”
天子眨眨眼睛。楊修這句話大有深意,看似誇他能用人,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他唯才是舉,其實也可能是說他不重德行。
“楊卿,你代大將軍入朝,當辟除掾吏,不知殿中可有人有資格應募?”
楊修搖搖頭。“陛下言重了。天子之臣,豈能再入大將軍府為吏。”他頓了頓,又道:“況且大將軍用人雖不拘門第,卻極重真才實學,不是什麽人都能入幕的。”
天子正中下懷。“如楊卿所言,這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能入大將軍府的?”
楊修躬身施禮。“陛下有問,臣不敢不答。他們……都不行。”
天子歪了歪嘴,暗自得意。楊修畢竟年輕,被他一激,還是說了狂話。此言一出,朝中的文臣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大概也知道大將軍府是空殼,不可能真的掌權,索性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即使如此,那也不能讓他輕輕揭過,要把這把火燒得更旺一些。
“朕甚是不解,楊卿能否明言一二。”
“唯!”楊修早有準備,躬身領命。“敢問陛下,可曾聽說過月旦評?”
“自然。”天子笑笑。“朕還聽說許劭與吳王多有衝突,至今漂泊在外,有家難歸。”
階下響起一片輕笑聲。楊修恍若未聞,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說得沒錯,許劭自恃名高,多次與吳王當眾激辯,只可惜不是敵手,屢戰屢戰,屢屢以吐血終,後自知不敵,遠走他鄉了。”
天子早就知道這些事,卻故作驚訝。“哦,如此激烈卻是為何,居然吐了血?”
“說來話長,今天且說其中一次。許劭以善辨才而著稱,月旦評每月一期,十余年間,點評數百人。 不少人為求成名,趨之若騖。”楊修笑了笑。“益州牧曹操也曾請許劭點評,許劭本不肯開口,曹操苦求不果,便以刀威脅,許劭無奈,這才批了‘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十字。”
天子很意外,看向荀。“還有這事?”
荀倒是聽曹操說過這話,卻不好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表態,隻得推說不知。楊修說道:“許劭兄許虔為南昌令,與臣共治一城,親口對臣提及此事。許虔字子政,與許劭並稱許氏二龍,當初曾得汝南名士謝甄評為乾國之器。”
天子面色尷尬。他說許劭不為孫策效勞,楊修反手就還了一記,許劭不願意,他兄長許虔願意啊,而且是以乾國之器俯就南昌令。
“乾國之器為南昌令,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真正的人才不會埋沒,如今許虔已經升任豫章太守了。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許虔一樣有真才實學,吳王曾派人統計過許劭評點的人才,其中不凡所謂千裡之才之類,但是很可惜,名符其實的人屈指可數,沽名釣譽之輩倒是比比皆是。許劭吐血,正是為此。”
天子心頭升起一絲不祥,沒敢輕易接話。
楊修接著說道:“許劭也就罷了,比起太原人郭泰郭林宗,他還算是有些分寸的。據臣所知,天下人士被題為王佐的有兩位,其中一位便是故太傅王允王子師,題他之人便是郭泰。”
楊修說著,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荀。“令人遺憾的是郭泰看走了眼,這位王佐雖在朝廷,卻和逆臣袁紹走得很近,所謂王佐之才,恕臣冒昧,實在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