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正陽門大街與豬市口大街的胡同裡,李儀握著巴掌大鏡子收拾著自己的儀容,一旁的偏房裡的李秀英也在收拾,他們父女都認為今天朱延平得勝歸來,會來登門拜訪。
整個正陽門大街,一片擁擠。有專心等待要目睹大明驍將姿顏的,也有純粹路人被五城兵馬使司封鎖,不得不堵在那裡的。
朱延平沒有用順天府提供的劊子手,而是讓五百甲士行刑,導致這批人只能留在城外永定門大營洗漱,無法跟著他招搖過市,接受京師萬民的矚目、喝彩。
四匹雄健戰馬齊驅,鐵甲戰車上兩杆大纛抖著,朱延平金甲白袍,佩戴面甲安穩坐在大椅上,右臂舉著,對著呼喊‘將軍凱旋’的民眾揮手致意。
一個月的時間,大冷的天,他的府邸已經被修建好,連排水暗溝之類的都挖好了,甚至還移栽了百株臘梅。
皇城北安門這邊本就是一片林地,靠近稻田淺湖,論面積這塊稻田湖大約有一半太液池大小。對原有的林地進行梳理,三千多軍士,五百多工匠,材料供應齊全,一月的時間足以在凍土上,為朱延平修建了一座三進出院落。
院落沒有正對著北安門鼓樓大街,而是詭異的向西修建大門,對著一片冰封的稻田湖。
南北兩個二進出偏院,足夠住下朱延平的五百甲士。府院完工,外面依舊熱火朝天乾著,修整更多的平地作為演武場,還有一排排馬圈即將完工。
院中,留守家丁的家眷們一片忙碌,處處張掛紅燈籠,收拾著一盆盆的食材。
阿杏在內院灶房裡,也在剁著菜餡兒,一旁寇青桐和面,準備包餃子。
院中,朱延平的堂兄朱二郎,排行第四,比朱延平大一歲,堂兄排行裡朱延平第五。這位有了新名字,宮裡賜下的,叫做朱宗楚。
外罩大紅麒麟賜服,戴著大帽在院中指手畫腳,調度著府中人員,處處布置著。
朱延平因軍功獲得萌官,萌子弟一人為國子監監生。萌官的監生與捐錢捐馬換來的監生,份量是不一樣的。國子監監生有做官的資格,也要經過選拔排序,無數人等著呢。萌官的監生,排在前頭,更容易獲得官職。
他必須表現的好一點,他親哥哥與朱延平關系更好,而他嫂子更是對朱延平如親弟。朱延平握著這個國子監監生的名額,給大堂兄,兄弟有序,他朱宗楚也說不了什麽。
過正陽門就是大明門,大明門仿佛一個突出部,高高宮牆兩側東邊的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再東一排是兵部、工部、鴻臚寺、欽天監、及翰林院。
宮牆西側則是五軍都督府中軍、左軍、右軍、前軍大堂府院,第二排是後軍、太常寺、通政使司和行人司。
可見,在布局上五軍都督府在最初的地位,是和六部齊驅的,而中軍都督府甚至與宗人府差不多地位。將兵與祀同高的思想,完完整整的體現出來。
各衙門的主官,六部、都察院是正二品,除了廢除的丞相中書省外,只有宗人府和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們是正一品!
過正陽門,終於是清靜了一些,朱延平下車與同行的兵部侍郎李邦華去兵部述職。至於他鎮虜衛掛靠的中軍都督府,就是個擺設,去一封公函寫明傷亡、諸人戰功就完事了。
兵部大堂,剛剛加官太子太師的崔景榮坐在主位,一旁魏忠賢拿著小杓,給籠中鳥雀喂著細碎谷粒,眼眉帶笑,嘟著嘴吹吹口哨,逗著雀兒。
一聲聲口哨,在崔景榮聽來,權當是飛禽在叫喚,閉著眼睛靜靜等著。
十月份發生了不少事情,內閣中首輔韓爌加少保銜,敘文勳左柱國,敕令家鄉建牌坊表功,載譽致仕,打發回山西晉南平陽府蒲州老家去了。次輔朱國楨成為首輔,顧秉謙順勢成為次輔。
韓爌如今六十歲,還能再乾二十年,可形勢如此。東林中葉向高處事公允,能服眾。韓爌這個不是東林人的東林人,做事也是公允的,他這一走,已經宣告了朝中勝敗。
原來跟著葉向高一起退出內閣的魏廣微重新入閣,三名閣老的排序裡,成基命壓住魏廣微這個魏忠賢的老鄉一頭,崔景榮繼續在內閣排序中墊底。
老魏這段時間心情真的非常好,這個人要說怕,就怕天啟一個人。也害怕那些揮舞刀子的人,至於文人他壓根兒不放在眼裡。
當年殺人後流亡宣大塞外,那河套的好漢威風他也見識過,他的出身和閱歷,根本想不通楊肇基的什麽驕兵之計,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就是朱延平能打,非常的能打,將他眼中那些河套好漢像趕羊一樣驅趕,宰起來跟宰雞似的。
和文官玩心眼子鬥嘴,他不怕,這本來就是他的特長。可統軍方面,他就抓瞎了,可又不能不管,他對軍兵的恐怖可是有過切身體會。這要管,還要管好。
所以楊國棟那人再粗鄙,再糊塗,只要能打仗,他就會盡力保住自己這個乾兒子的前途。好在,太祖高皇帝顯靈庇佑,宗室子弟裡出了這麽個能打的。
兵權兵權,在大明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重要了。作為宮裡人,老魏深知兵權的重要性,皇子皇孫為什麽夭折嚴重?就是因為淨軍操練,被炮聲震死的,嚇死的太多了……
范慧妃的女兒,長公主被炮聲驚死,她求皇帝減少操練規模和次數,於是打入冷宮。李成妃一子一女也是這種原因,還為范慧妃求情,直接廢成宮女。
為了保證淨軍的威懾力,保住這支唯一的,可以隨心所欲調度的淨軍,天啟連兒子死活都不管。沒有淨軍鎮著,那廠衛就不聽話,廠衛不聽話,如何牽製文官?沒有淨軍,皇室就沒有地位,自然而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明初時可是有宦官將領的,三寶太監就是其中佼佼者,下西洋握著那麽大一支軍隊,沿途各國哪個敢放肆?還有汪直,手裡的兵權也不少。
可參與奪門之變的大宦官曹吉祥看著夥伴石亨被複辟的英宗皇帝收拾的一乾二淨,鋌而走險造反。導致宦官再無外出統兵的機會,只能當個監軍。一支軍隊有宦官監軍,必然就有文官監軍。
好在,宗室裡出了個能打的,想到這一茬老魏就渾身輕飄飄,被兵權壓力壓彎的脊背,很久沒有挺得這麽直了。
也對,宗人府在籍的宗室男丁有十幾萬,黑戶口、廢為庶人的,為了自由匿名潛逃流浪的,加起來二三十萬,這麽多人堆出一個能打的宗室將領,也是正常的。
兵部述職,崔景榮發問,兩側坐著魏忠賢和李邦華,還有原大理寺少卿,此時的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周應秋,確保流程的明確。其他各部由主官和書吏記錄就足夠了,可兵部不一樣,尤其是聽取大戰之後的重將述職。
“此戰,有禦史彈劾你越權。在紅山口追擊時,楊肇基職權高於你,下令收降,你部與渠家禎部罔顧軍令,錯過收降時機。最少,跑掉了五千俘虜!而後你下令,渠部將士越權聽令,你作何解釋?”
崔景榮面容嚴肅,問完戰爭流程和傷亡繳獲後,又問了問諸將功勳,這都是正常問題,朱延平早有腹稿。可現在這個問題,就是個不小的麻煩,將盧象升摘出去,違抗楊肇基軍令的擔子,壓在了朱延平一人身上。
崔景榮連心腹愛將渠家禎都推出來了,可見這是個大問題。
朱延平沉默,一旁老魏道:“如實說,戰陣之上必有一番考慮。崔閣老也是老軍伍出身,斷然不會跟那些禦史一般見識。”
一旁李邦華也說:“放走俘虜是小,平白製造殺孽也小,重要的是軍中尊卑混淆,指揮不明。此風不可長。驍騎將軍說說當時考慮,部裡也好斟酌著與都察院打招呼。你是我們部裡的人,若是冤屈,部裡也不會看著你蒙冤。”
說著,他看看端著茶碗的周應秋,周應秋只是頷首笑笑。戰爭時沒有人會去給重將挑刺,戰後就不一樣了。乘著大戰余波還在,先將這個事情定性,免得以後有人說三道四,成為落井下石的那塊大石。
同一個事情,處理起來有著此一時,彼一時的說法。
戰時越權,這個罪名實在是太重了,犯下錯誤是小,關鍵是這件事情的本身。
朱延平緩緩道:“我部奉令支援延綏,並未得到明確調令,說是我部歸楊征西麾下。故而,我部有自主作戰之權,與楊征西並無統屬、尊卑上下之分,又何來越權一說?”
“再者,紅山口那邊,收降再多也是要放回去的,還不如狠狠殺上一批,彰顯國朝鐵血手段,借河套喪膽諸部之口,給以塞外諸部警告。若非楊征西軍令,那日末將不收俘虜。殺五千人,可保西北邊塞五年安穩,殺一萬,可保十年。”
“而渠部將士越權一說也屬誤會,當時諸軍協同,首次合軍作戰,又是夜裡,火銃密集,兵馬嘶喝一片混亂。想來,是末將下令後,楊征西的軍令才傳達到渠部。非是末將越權,也不是渠部越權,這可能是個誤會,是軍令不暢,傳遞拖延之故。”
見朱延平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崔景榮也松了口氣,就怕這小子當著李邦華的面有什麽說什麽,依舊板著臉:“算你過了,諸位還有無他問?若無,就簽字吧。”
李邦華道:“如今驍騎將軍回京,戰事已歇。又聞將軍要參與春闈會試,不如此時交割將印虎符,也省的日後,讓人非議。”
朱延平正要解下腰間掛著的將印,老魏急了:“戰事何時停了?河套諸部降表未至,戰後議定更是未定,又未清算河套挑頭諸部,如何能算戰事已歇?”
說著,老魏提高嗓音:“況且!鎮虜軍是衛所軍,以虎符掌軍,皇帝正要編入上二十六衛親軍內。哪怕戰後,將印歸兵部,虎符也是要呈交皇帝陛下的。怎麽?李侍郎要奪天子親軍不成?”
兵部都認為鎮虜軍大部還駐扎在米脂,楊肇基那裡對鎮虜軍也有些想法,作為登萊系的李邦華,就有些急了。
正要說話,崔景榮道:“如魏公所言,與河套諸部議定後,再收將印虎符。至於虎符歸屬,此事本官自會與皇上講講理。我兵部統轄天下兵馬調動,鎮虜軍不能例外!”
周應秋起身拱手:“將印、虎符的事,是你們兵部的事情。驍騎將軍所言,已解都察院疑慮,周某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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