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複雜的,之前兩撥人對峙,仿佛掐不死對方,就睡不著覺似的。當然,比起掐死對方,他們更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東林人怕死不?不怕,也要看死的值不值。
依靠軍力和皇帝頂牛,這種死因實在是太不值得了,一旦事敗身死,青史上絕對留不下好名聲,還會連累子弟親族。
說白了,就是東林想借著魏忠賢的把柄,乘魏忠賢攪亂塞外商路得罪不少人的時候,給魏忠賢來一記狠的,打壓魏黨氣焰,挽回人心凝聚己方士氣。能打死魏忠賢最好,打不死也能有個均勢。
東林為了自保,不得不動手。魏忠賢也是退不得,否則東林積威,自己這邊士氣就散了,只能硬頂著。
兩撥人頂來頂去,皮球被天啟扣下躲在宮裡當木匠,葉向高夾在中間實在委屈,直接走人,使得雙方失去緩衝,直接硬碰硬撞上了,內閣更是空出三個位置,十分緊要。
於是,頂著的兩頭牛還要分心去奪內閣的位置,誰能得到葉向高留下的位置,誰就能取勝。魏忠賢得到,東林灰飛煙滅;東林得到,維持葉向高在時的均勢。
所以東林拚命了,連京畿諸軍的力量都調動起來,硬著頭皮和魏忠賢下棋。他們豁出命要乾仗,魏忠賢也怕。
一旦在天子腳下控制不住,起了刀兵之災,對朝廷威望的打擊是致命的。他這個人因為早年流浪、混跡江湖的原因,不怕文官,就怕軍兵。
起碼文官還講道理,亂兵殺紅眼了連自己人都殺,誰不怕?
東林人嘴上說著朱延平壞了他們大計,實際上心裡知道怎麽回事,可又有人想不通,朱延平這麽強,怎麽不幫他們控制神機營……好在,這種傻子沒幾個。
魏黨嘴上也在罵朱延平壞了他們大計,沒能將東林人一網打盡,可他們也怕真的刀兵相向。都是一樣的,感激朱延平控制住了廣義營。
東林人雖然下了猛虎,騎虎的滋味不好受,猛虎就在一旁瞪著。他們做下的事情已經犯了忌諱,已經做好割肉的準備。被割肉,總比被割頭好。
昨夜是個忙碌的夜晚,一夜的串連、談判、妥協,今早又在上朝的路上相互通氣、統合意見,今天的朝堂所謂的廷議推舉內閣成員,已經把人選定了下來,就看天啟看中誰。
這些事情朱延平也是迷迷糊糊,甚至做好了徹底決裂的準備。
劉高旭更是不清楚原由,站在奉天殿前,探頭打量著一名名穿著山文金甲的青年武將,可是沒有朱延平的影子。
三大殿還在重修,廷議推舉內閣又是大事,所以就在奉天殿舉行。如果天啟有興致,完全可以在承天門門口擺著龍椅,在廣場上舉行朝議。
三大殿工地上,竹木搭建的作業架一層又一層,足有七八層,總共五千多工匠和學徒在這裡忙碌。大同到京師參與會試,想要考前三名當大官的胖木匠王一田也在其中。
監工的太監見他老實,就讓他當了個工頭負責測算用料。
手藝人,尤其是手藝精湛的匠人,收入是很高的。他一個文盲,按著算命古神仙給的字帖,在同鄉舉人吳清源的解讀下,稀裡糊塗的和國子監裡頭的官員接上了頭。
靠著家鄉的名聲又和同行的富二代郝立強借了二百兩白銀,竟然搞了一個國子監名額,現在錢花的一乾二淨,只能來宮裡找活兒,就等著明年二月舉行的會試。
而承天門前,朱延平站在日頭下,手裡拄著一杆方天畫戟,面對著褚紅色的宮牆,閉眼假寐。
入朝的官員實在是太多了,光在奉天殿就有近三百的殿上人,殿外還有一堆堆時刻等候傳召的小官。就連承天門前,也有一夥沒有官身的人等著。
比如禦史彈劾個人,起碼要有人證,準備充分一點的就會把人證帶到承天門候著。當然,還有一些等待萌官的官二代。上頭老爺子要退,按慣例會根據功勞給子弟萌個監生或錦衣衛閑職,有大軍功,會萌個世襲閑職,就像田爾耕一樣。
曹少欽就坐在朱延平身旁,背靠褚紅色宮牆坐在一張椅子上,身旁立著小桌,放著茶點水果,背後還有兩個小宦官給他扇風,手裡捧著書,不時眯一口茶,別提多滋潤了。
他是監刑官,這三天他就在這裡陪朱延平。
“呦!這不是文武雙全的朱將軍嗎?怎麽?幫了那位,沒拿到骨頭,還被罰過面壁呀?”
一名青年玉冠束發,身穿青羅白色竹蘭花草紋曳撒,笑吟吟走過來,右手抖開折扇,探頭到朱延平面前,給朱延平扇著風。
一夥等候的青年二代們湊上來看熱鬧,他們可不會參與進去。
“你是誰?”
“疏忽了,在下浙江湖州府吳興人朱有容。說起來,年前你在太倉宰了盜女案賊首,可算幫朱某報了一箭之仇。聽說天如先生與東郭先生,前不久雲遊江南,挑戰各社,舌戰無敵。將要成立應社,朱將軍可收到邀請?”
朱有容使勁給朱延平扇著風,嘴上滔滔不絕:“瞧你做的那事情,凡事當先籌算籌算。家叔祖父也說你不該如此衝動,壞了朝廷轉機。”
朱延平睜眼,上下打量朱有容,聽的膩了,皺眉問:“你家叔祖父何人?”
“蒙聖天子看重,委以重任,掛戶部尚書銜,領文淵閣大學士,少保、太子太保平涵公。”
大學士按資歷分為“四殿”“兩閣”。四殿依次是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也。兩閣即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
所以同時出現幾個中極殿大學士也不奇怪,人數平時維持在五人。實際上此時內閣就有六人,第六個是掛兵部尚書銜,東閣大學士、外派薊遼督師孫承宗。
而在內閣中,以掛戶部尚書銜最高,如果再領戶部部堂事,那就是真正的國朝大管家,權威最重。朱有容的叔祖父朱國楨的資歷,實在是太高了。
朱延平只是瞥一眼神情得意的朱有容,閉上眼睛道:“原來是朱閣老,不過湖州似在浙江治下?”
朱延平冷淡的態度,讓朱有容不覺得奇怪,肯給他笑臉才是咄咄怪事。只是那話,將他噎的不輕。因為太祖高皇帝有祖訓:念因山西人和浙江人奸猾,不準掌管戶部事……
所以,朱有容的大靠山,他的叔祖父朱國楨,這輩子別想領戶部部堂事,另一重意思,就是別想太順利當內閣首輔。
朱有容在這裡眼巴巴等著,就想著自己叔祖父在兩虎相爭之際,當個漁翁。到時候,他也能撈個官身。朱延平那話,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將他能噎死。
在他看來,朱延平已經完了,完全的吃力不討好。幫東林人解了死局,卻也得罪了小心眼的東林;給魏黨解除了眼前心腹大患,可也打斷了魏黨的後續計劃,這回能保住命,已經很不容易了。
可他不敢說太過過分的話,惹急了,這個能五十新軍鎮住兩千亂軍,一百甲士能鎮壓八千遼軍精銳的家夥,真可能一劍削了他。
“咳咳!”
曹少欽起身,走過來上下打量朱有容,朱有容見機要走,被曹少欽攔住,朱有容先是硬氣挺腰,昂著下巴。
曹少欽高朱有容半個腦袋,戴的又是虎賁烏紗冠,高出將近一尺,俊秀面容冷著,雙目眯著,緩緩露出笑容,一口白牙:“你,又是什麽東西?咱在這裡幸幸苦苦監刑,朱將軍也本本分分受刑,你卻唧唧歪歪,想阻撓施刑還是念舊恩,想要一同受刑?”
朱有容臉苦了下來,曹少欽轉身回座椅,幽幽道:“既然不是阻撓,那就是義薄雲天的漢子,和朱將軍並肩吧。”
躺下去,曹少欽打了個手勢,一名持戟的錦衣衛禁軍上前,將手中方天畫戟遞給朱有容,一張臉冷著:“怎麽?朱公子不是義氣使然,想要阻撓施刑?”
“不不不,誤會了,誤會了……”
禁軍可不管那麽多,手中畫戟塞朱有容懷裡,跑去給曹少欽見禮。曹少欽拋給果子過去,道:“今日有人代勞,你就先下班兒。”
朱有容可憐兮兮望過來,曹少欽只是回頭瞥一眼,繼續看他的書。
“死太監看什麽兵書……”
低聲嘀咕著,用的還是烏程話,朱有容看一眼朱延平,見他沒有告密的舉動,也放下心,擺擺手臂,持著方天畫戟與朱延平並肩而站,昂首挺胸。
其他各家子弟看著搖頭笑笑,李漸涼一襲麒麟賜服,撇撇嘴回過頭,和圍在周圍的小夥伴一起打紙牌。七八個人圍在一起,紙牌分發入袖,相互遮掩著,打發著時間。
這夥勳戚子弟的行為,在其他文官子弟看來實在是爛泥上不了台面,他們則聚在一起談論詩詞,或出對子。
日頭上來,金甲火燙燙,朱延平已經睡著了,隻覺得暖融融。
朱有容則是一臉虛汗,兩腿發酸開始打擺子。心中叫苦,後悔的要命。吃飽撐著,沒事招惹什麽朱延平,又得不到肉吃。
承天門前的官員子弟或勳戚子弟,有進去的,也有直接散了的。
李漸涼臨走,解下純銀小酒壺,掛在了朱延平手中方天畫戟上,一搖一晃,抱著天啟賞他的一件宣德爐邁著八字步走了。
正午的時候,朱有容中暑,隻覺得幻象叢生,眼前一黑噗通栽倒。
曹少欽過去探探鼻息,不屑笑笑,回去繼續看他的書,而朱延平繼續站著睡覺,一動不動。
傍晚時分,朝臣們饑腸轆轆罷朝,值班的宮裡吃飯留下,新內閣成員留下商談人事任命,起碼文淵閣的行走、中書舍人要換一批順手的。
官秩最高的英國公張維賢騎馬率先出承天門,看了眼朱延平,又看看拄著方天畫戟雙腿打擺子的朱有容,老頭兒呵呵一笑,讓仆從牽馬,慢悠悠走了。
其後的勳戚們各家當家人,基本上掛的都是武職,騎馬跟上。再其後,就是坐轎子的老臣,一個個急著趕回去吃飯。文官能活七八十,養生很重要。
楊漣等中年人出來,見朱延平就那麽像個木雕站著,相互看看,沒人願意挑頭,也就走了。
黃尊素忍不住自責,朱延平真的幫了他們大忙,還是他五個兒子的好朋友,自己那麽懷疑他,實在是愧疚之極。想來,這少年一腔熱血不被理解,恐怕也是心涼了,血冷了。
上前,拱手道:“賢侄,是叔父愚鈍。”
朱延平還在夢境中翱翔九天,哪能聽得見這話。朱延平昨夜想了一夜,本就疲倦之極,有個安穩的地方,能站著睡覺也是不錯。反正,罰站的監刑官是曹少欽,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了,他還操什麽心?
良久,見朱延平沒反應,黃尊素又是一歎,拱手長揖,鞠了個深躬大禮,一步三回頭,連連歎息走了,對等待他的楊漣道:“此鐵骨男兒也,隻恨我等目光短淺,不及成公、崔公高瞻。”
楊漣心中發苦,人家兩個靠著朱延平,內閣當上了,人情也賺足了,你怎麽就沒看明白?
他也承情,上去深躬一拜,他是繼顧憲成、李三才之後的東林精神領袖,他一拜,其他東林系成員紛紛上前躬身長揖。
而朱延平一動不動,仿佛石雕木偶。
崔呈秀一步三搖慢悠悠走出承天門,見了雙目微微睜圓:“呵!現在知道還人情了?千夫所指尚且不懼,恐怕枉費心機了。”
禦史倪文煥下意識摸著胡須,光溜溜一片,不自然收回手笑道:“朱將軍這才是一番報國心思,赤子胸襟。何懼宵小文賊?”
為了惡心楊漣,他們這幫子人都把胡須給剃了。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此時的魏黨,無須。導致幾個天生不長胡子的東林人,戴上了假胡子……
別說假胡子,大明的官員為了儀表,假牙、假胡子、假發都能裝備上。